从苏格拉底到杜威:教育的生活转向与现代教育的完成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铁芳,男,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教授,伦理学博士。湖南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湖南 410081

原文出处:
北京大学教育评论

内容提要:

苏格拉底、柏拉图为代表的古典教育以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为基本内容,以教育即回忆为基本形式,体现出对日常生活世界的超越性。从夸美纽斯提出教学论是“把一切知识教给一切人的艺术”,到卢梭对儿童的发现,斯宾塞的教育是“为未来完满生活做准备”,再到杜威的“教育即生活”,现代教育发展的过程乃是教育转向成人生活、再转向儿童生活的过程。这个过程既是现代教育逐渐适应工业化时代和民主生活的过程,同时也是教育普及与教育民主实现的过程。现代教育的完成同时也意味着在现代知识观照下教育过程现代化的完成,教育不再是基于回忆,而是现实经验的获得与改造,儿童作为古典自然的存在也逐渐转化为现代心理化的存在,这导致现代教育对效率与技术化的追求以及儿童作为效率的主体,由此而意味着教育之伦理性基础的消解。当代教育在充分实现教育的生活取向、也就是教育的民主平等诉求之时,又需要不失去一份古典的关照,保持教育对生活的必要的超越性,保持教育过程的必要的迷魅,由此而实现现代教育的效率化追求,又不失去教育自身的伦理关怀,从而促成健全现代个体的生成。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10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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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G40-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9468(2010)02-0091-22

      一

      我们来看苏格拉底与安提丰的一段对话。安提丰说苏格拉底不接受酬金可能是一个正义的人,但绝不是一个明智的人,苏格拉底回答:

      安提丰,正如别人所欢喜的是一匹好马、一条狗或一只鸟一样,在更大的程度上我所欢喜的乃是有价值的朋友;而且,如果我知道什么好的事情,我就传授给他们,并把他们介绍给我所认为会使他们在德行方面有所增长的任何其他教师。贤明的古人在他们所著的书中遗留下来的宝贵的遗产,我也和他们共同研讨探索,如果我们从古人的书中发现什么好的东西,我们就把它摘录出来,我们把能够这样彼此帮助看为是极大的收获。[1]

      苏格拉底的这段对话可以说展示了其所代表的理想教育的要义:一是朋友式的交往以及对贤明的古人所著之书的共同研讨探索;一是对“好的事情”、“好的东西”的发现。前者指涉日常生活形式,教育非它,不过是与“有才德的人交朋友”而已;后者指涉对日常生活的超越,教育乃是对美好事物的寻求,敞开生活的可能性。苏格拉底立足于对日常意见与假象的反驳,力求引导对纯粹事物的认识,从而把人的心灵引向卓越与崇高。正如作为听者的色诺芬之评论所言:“对于一个听到他说了这些话的我来说,我认为苏格拉底不仅他本人是幸福的,而且他也把那些听了他的话的人导向了美好和光荣的大道上来。”[2]理想的教育不仅成就了教育者本人的幸福,而且把受教育者引向美好与高贵。这使得苏格拉底引导之中的对话过程始终充满了一种对美好事物的期盼,使得对话立足于日常交往,却表现出对日常生活形式的旨在追求美好事物的超越性,从而使苏格拉底对话中表现出一种古人的“高贵的单纯和宁静的卓越”[3]。

      在这里,苏格拉底式的交往有两大要点:一是朋友式的,此乃日常交往形式的体现;一是强调有价值的朋友,这是意欲精神的上升。苏格拉底刻意突出阅读贤明古人的书,乃是要以古人的书突破生活的当下性,从而保持教育对日常生活形式的紧张性。在日常生活中始终保持对日常生活之上的美好事物的期盼,由此而获得个体人格的高贵与宁静,这实际上是古典教育的精髓之所在。教育本身有合生活的形式,与朋友交往、共同研讨,但这不是教育本身的关键之所在,教育之为教育的关键在于寓美好事物于日常生活形式之中,真正的教育必须是对当下生活之上的更好事物的发现。没有省察的生活不值得一过,教育的意义正在于以自我省察来唤起对财富、名誉、地位之上的美好事物的敏感性,由此而扩展个体生活的可能性。

      美好的事物究竟如何可能呈现在个体的灵魂之中?在《美诺篇》中,苏格拉底引证祭司的话说,人的灵魂是不死的,它一会儿完结了,一会儿又回转了,却永远不消失,“既然灵魂是不朽的,可以不断出现重生,它已经获知了这个世界以及别的世界中的一切,所以它能回想起先前已知的有关美德与别的事情的知识,这是不必惊奇的……因此,寻求与学习并不是别的,不过就是回忆”[4]。这里的灵魂不朽并不是一种事实性的描述,“这只是在比喻和寓言的意义下那样说的”[5]。苏格拉底言称教育即回忆,不过是要借以表明,真正的教育只能是自我灵魂的事件,是灵魂不断飞跃、回溯、升华到被现实世界淹没、被灵魂遗忘的本真的理念中去[6],从而获得灵魂的自我超越。或如苏格拉底在《斐德罗》中所言,“回忆到灵魂随神周游,凭高俯视我们凡人所认为真实存在的东西,举头望见永恒本体境界那时候所见到的一切……只有借妥善运用这种回忆,一个人才可以常探讨奥秘来使自己完善,才可以真正改成完善”[7]。个人在世间的感官经验不过是为了唤起灵魂之中曾经烙下的美好事物的记忆,教育意味着不断地沉入人的灵魂之中,唤醒灵魂深处的记忆。①

      苏格拉底经常在雅典的公共集合地走来走去,盘问和反驳被认为有智慧的人。苏格拉底不断地公开质询他人的行动本身就提示年轻人,使他们认识到自己也能盘问和反驳自己的长辈。他之所以被感知为腐蚀青年者,正是因为他鼓励、教导年轻人如何反驳他们的长辈。但苏格拉底并不认为自己是在教唆年轻人,因为“苏格拉底反驳他人不是为了羞辱他们,而是为了提高他们”,唤起大家对生活的省察。苏格拉底的旨趣并不是简单地反驳年长者、鼓励年轻人,一旦“雅典的年轻人认识到自己可以如此行为,而且发现父母、教师和祭司并不聪明时,他们很容易变得无礼和顽固”[8]。这中间提示出民主化时代的教育困境。唤起大家的哲学思考,激发每个人对自我人生的省察,才是苏格拉底质询他人的真正用意之所在。在这个意义上,苏格拉底最后的申辩其实并不是为自己辩护,而是为哲学生活辩护。苏格拉底对话术的根本与灵魂之所在,是在对话中呈现出对美好而高贵事物的追求,一点点超越日常事物,引导个体灵魂接近美好的事物。显然,在苏格拉底看来,教育重心的转移并不是简单地从年长者转向年轻人,教育的根本指向乃是人性的可能性,而非现实的人性;教育的旨归并不在生活之中,而在生活之上,真正的教育乃是置身生活之中而获得对日常生活世界的超越。这其中内含着苏格拉底、柏拉图所代表的古典教育的成熟品质与灵魂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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