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国家的治理(governance of the modern state)无疑是复杂的公共事务。这种复杂性,自然是与复杂的现代社会结构相吻合的。但问题在于,对于复杂的公共事务进行治理,并不见得必须沿循复杂化的路径往下推导,从而将国家治理推演为一套复杂到人们难以把握的体系,这样就使国家的善治(good governance)无法期待。如果说现代国家的治理在定位上是无可避免的复杂的话,那么,现代国家治理的基本理念、制度取向与举措安排就必须是简洁明了的。这样才能期望现代国家实现人们所期盼的善治局面。就此而言,国家治理的简约主义便获得了充分而又必要的条件。 一、国家治理的“奥卡姆剃刀” 欧洲中世纪著名的唯名论者奥卡姆(Guillelmus de Ockham)对简约主义(simplicity)进行了全面、深入的论证。由于奥卡姆主张祛除一切认识事物冗杂的预设,因此他的哲学认识论的简约主义主张,被人们形象地称为“奥卡姆剃刀”(Ockham's Razor)。奥卡姆的基本论证进路是针对实在论的主张的,他在批评实在论主张的基础上,提出了唯名论的主张。这一论证最简洁而鲜明的结论是“切勿浪费较多东西去做用较少的东西可以同样做好的事情”,此话后来被人们简化为“如无必要,切勿增加实质”。①这里的必要,是指逻辑自明与经验证据两个涵项,如果两者都不支持一种断定,那就不能算是知识。恰如论者指出的,这一断定是针对实在论的,他认定,既没有必要为了说明科学对象、命题谓词和定义对象的普遍性而设立普遍实在,也没有必要为了解释普遍概念的性质而设立与之对应的普遍实在。②奥卡姆的唯名论主张具有转折性意义,它预示了现代理念的兴起。③首先,它促成了哲学与神学的分离,神学命题以信仰为依据,(哲学)知识以经验证据与自明证据为依据。神学命题不要求证明和证据,知识也不以权威意见为证据和原则。这就为人类脱离上帝的庇护,按照知识自身的逻辑建立知识体系提供了理由。其次,在伦理学上,奥卡姆肯定个人良知是个人道德行为的标准,确立了个人的道德主体地位。他以人的道德活动只是偶然地被上帝决定的立论,为个人的道德自决提供了条件。再次,奥卡姆在社会政治方面也坚持了强调个别、具体实在的立场。一方面他揭露了教廷以空洞原则聚敛财富的腐败行径,从而以财产的合法拥有与实际使用的分立论,颠覆了教会搜掠财产的正当理由;另一方面他将教权与王权放置到对等的位置,且由于每个人在上帝面前处于平等的地位,因此不论是王权还是教权的掌控者,都应当经由选举或人民认可才具有正当性支持。 在现代社会里,“奥卡姆的剃刀”作为简练的认识与行为原则,被广泛地运用到各个领域。④它首先成为现代科学研究的基本信条,科学家们确信,当你有两个处于竞争地位的理论能得出同样的结论,那么简单的那个更好。论者更将之简略地命名为吝啬定律(law of parsimony)。其次,就现代主要社会科学来看,在经济学领域中,奥卡姆剃刀已经成为人们在复杂市场中确立简洁有效的投资策略最重要的精神指引;在管理学领域中,简洁管理的准则也已经成为管理的基本守则,是所有企业加强核心竞争力必须信守的,穿越复杂、走向简洁有效管理的精神宗旨所在。再次,奥卡姆剃刀还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基本理念,避免人为地将事情复杂化,而能够直探事物的本质,通透地把握人生,解决人生中最为关键的问题,生活才会幸福。 将奥卡姆唯名论的知识论原则直接推向国家治理领域,也可以看出它在广泛适应性范畴内对国家治理的简洁有效和有可能发挥的重要作用。无疑,在现代国家治理中,“奥卡姆剃刀”具有改变国家日益难以驾驭的、复杂化治理困局的革命意义。第一,它有助于推动人们形成并认同祛除一切多余的、附加给国家治理的神圣性质,真正将国家治理还原为国家这一现代政治组织的活动过程,从而形成脱离了多余原则羁绊的国家治理原则,回到现代国家产生之初形成的国家就是世俗化的政治组织的简洁理念上去。第二,它有利于划定国家的活动范围,从而清晰界定国家治理与其他不同性质的治理活动之间的界限,避免国家治理与不同性质的治理活动之间处于纠缠不清的状态,让国家治理真正运行在国家有效管制的范围内,进而还国家一个政治行政权威的原初设计面目。第三,它有助于国家自身建立起简洁高效的组织体系,从纵横两个向度,有力地将国家组织划分为不同职能的组织部门与不同层次的组织结构,并且围绕国家简洁高效治理的目标,精简机构、明确职责、评估绩效、奖优罚劣,避免庞大臃肿、低效无能的政府建制。 由于现代国家治理日益趋近于复杂化的状态,国家对社会、对市场的管制,成为人们设想解决社会问题和市场波动的趋同思路,⑤而国家正在这种思路中获得疾速扩张的观念动力和现实动力——观念动力来自复杂的社会需要庞大的政府这一主张,现实动力来自自主扩张的政府自身。显然,这对于建构体制健全、机构精简、花费较少、绩效较高的政府是不利的。同时,也对政府—社会—市场共同支撑发展大厦的健康机制的形成非常不利。不是基于信念,而是基于理性和现实需要,必须让政府回归规模适当、职能明确、治理合法、追求绩效的本来位置,否则,国家的善治就难以期望。因此,奥卡姆剃刀对于克治国家治理中日益显现出来的国家机构臃肿、职能愈来愈复杂、控驭政府越来越困难的局面,具有显而易见的理论与实践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