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古代有着丰富多彩的艺术风格学,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对于气韵的描述,可以说是世界艺术理论宝库的珍贵财富。徐复观认为,由“气韵生动”一语,“可以穷中国艺术精神的极谊”①。宗白华推断,以气韵生动观念为核心的“六法”是“将来世界美学极重要的材料”②。 一、气韵与风格原是可以互换的范畴 “风格”与“气韵”最先都是用于人物品藻的范畴,它们共同指称人物的体态所呈现的风采。《世说新语·德行》记述汉末的清流领袖李元礼,称其“风格秀整,高自标持,欲以天下名教是非为己任”。葛洪《抱朴子》五次用到“风格”一词,其中《遐览》篇称其师郑君“体望高亮,风格方整,接见之者皆肃然”。沈约撰《宋书》称颂蔡廓业力弘正,“一世名臣,风格皆出其下”(卷五十七)。《世说新语》未见“气韵”一词,常见的是“风气”、“骨气”、“风韵”、“高韵”等评语。最为接近的语例见于《任诞》:“阮浑长成,风气韵度似父,亦欲作达。”有理由认为,南北朝时代人们已在人物品藻中运用“气韵”。如北魏郑道忠将军的墓志铭就刻有“君气韵恬和,姿望温雅,不以臧否滑心,荣辱改虑”等语;北齐魏收称:“曹丕气韵高艳,才藻独构,衣冠仰止,咸慕新风。”(《魏书》卷八十五)不难见出,“气韵”与“风格”都指称具有高、秀特点的人物风貌;若加辨析,只是“风格”显得方正而见棱角,含有严峻、规范之意,指人物的风范格局,“气韵”则圆润而见氤氲,含有超逸、和谐之旨,指人物的风气韵度。 在艺术批评中,谢赫的《古画品录》将“气韵生动”标举为六法之首,作者对各家的评论也广泛地运用气韵为衡量尺度。谢赫从力与美的结合上对“气韵”进行把握,确立了后世运用这一概念的基本内涵。与之不同的是,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两次言及“风格”,仅是作为普通概念使用:《议对》篇称陆机的断议有锋颖,虽然腴辞弗剪,颇累文骨,但“亦各有美,风格存焉”;《夸饰》讲到,“《诗》《书》雅言,风格训世”。今天人们所谓的“风格”,在《文心雕龙》中称作“体”。刘勰将文章分为“八体”,显然是指文章的“体貌”,即风貌,实际上称之为“气韵”也无不可,因为这八体一方面源于创作主体的“血气”,另一方面表现于作品呈现给欣赏者的气象。不过,《文心雕龙》以大部分篇幅讨论另一种意义上的“体”,即具有实体性存在的“体式”。《通变》中说:“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后者其实就是今天所谓的“文体”。 直到晚唐,人们并没有区分二词的不同,常常是交互使用于人物或作品神态的把捉。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中“气韵”一词凡十七见,“风格”一词亦六见,其涵义相仿佛。兹列几例: 王羲之……风格爽举,不顾常流。书既为古今之冠冕,丹青亦妙。(卷五) 郑法士……气韵标举,风格遒俊。(卷八) (韦郾)笔力劲健,风格高举。(卷十) 可以说,在《历代名画记》中,“风格”只是“气韵”的换一种说法,二者的所指并无不同。 这种情况在宋代发生了变化。人们开始较多运用“风格”一词来表示艺术家表现于作品中的个性风貌。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志》评述李符,“工画花、竹、翎毛,仿佛黄体。而丹青雅淡,别是一种风格”(卷四)。《宣和画谱》的作者更为明确地将“风格”作为区分作品不同风貌的语词,如称赞李公麟“作真行书,有晋、宋楷法风格”,“其文章则有建安风格”(卷七);评论董元的作品“宛然有李思训风格”(卷十一)。 显然,我们今天所讲的艺术家或艺术品的“风格”,已不同于汉末魏晋时期人物品藻中的含义,也不同于刘勰《文心雕龙》中的含义,而是《宣和画谱》时代的用法。 现代学界用汉语“风格”翻译西方的“style”一词应该说是较为合适的。该词源于希腊文“σΥνλοδ”,其本义表示一个长度大于厚度的不变的直线体,如用于腊板上书写的削尖小棒;古罗马时期把它当作“写作特点”的换喻名称。直到18世纪下半叶,在德国出现了这个术语的更为宽广的艺术学涵义,温克尔曼把希腊的雕塑艺术史区分为“直线、僵直的”,“崇高、多棱角的”,“雅致、波浪形的”和“模仿的”四种风格的嬗变③。也是在这一时期,布丰提出“风格即人”的观点,与我国古人的理解非常接近。 在汉语中,用“风格”一词指称艺术品的风貌,其优点是突出了这种风貌的独特性;缺点是不能很好地揭示其形成的缘由与构成的要素——迄今为止这仍然是艺术风格学中世界性的难题。传统的气韵理论则能很好地弥补这一缺陷。 二、气韵的生知与学得即风格的来由 关于作品风格的来由,长期以来困扰着西方的文艺理论界。德国文论家施皮策尔最初在弗洛伊德理论的启发下解释风格,认为作品的风格特征可以帮助推断“一个心灵的传记”;然而后来他又否定了自己早期所用的方法,转向从作品结构方面进行阐释,并将风格定位于作品结构的表层,就文学作品而言,他提出“句法及语法不过是冻结了的风格学”④。西班牙艺术理论家阿隆索一方面坚持施皮策尔的风格美关涉作品形式的观点,一方面又着力探求形成风格的某种不可言传的因素——“神秘的天启”。无论是“心灵的传记”或“神秘的天启”,虽然触及心理的深层,但语焉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