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09)08-0120-07 任何杰出的理论必然有一个杰出的哲学思想作背景,巴赫金也不例外。但是,中国理论界大多数研究者都从文学入手研究巴赫金的复调理论,很少有人从他的人学思想入手进行研究。实际上,巴赫金一直到老,反复强调自己是个哲学家、思想家,并且在早期还写过一本《论行为哲学》的理论著作,比较清晰地表述了他的哲学和人学思想。以此为通道,我们可以更为恰切地进入他的复调世界,阐明他的复调理论。 生存就是站在既有的位置上与众多不同位置上的“他人”共存,“我”生存的具体性首先体现为位置的具体性,“他人”的独一无二性首先体现为他的生存位置的不可替代性。“我”和“他人”都在具体的位置上观照世界,在独特的境遇中体验人生,“我”和“他人”遭际和命运的不同,往往是由生存位置的差异造成的。“我”眼中的世界是从“我”所处的位置上看到的世界,“我”体验的人生是从“我”所遭际的境遇中所感受到的人生,“他人”站在别的位置,身处别的境遇,肯定会有别的所见所感。这一事实表明,笛卡儿所抽象出来的那个思维的“我”及其思出的世界,是对人的生活世界的遮蔽。生活中的“我”和“他人”不可能站在同一个位置之上,也就不可能成为相同的人。古代先贤为了弥合这种生存裂隙,发明了一个让人感觉温暖的词“我们”,仿佛有了这个词,“我”和“他人”就能生存在一体化之中。其实只要发生一点变故,“我们”之间的裂隙就会突显出来。比如,其中一个人牙龈突然发炎,他最清楚,此时只有“我”一个在忍受疼痛,如果疼痛加剧,头痛欲裂,整个世界包括我们的父母兄弟姊妹等都会消失,只留下“我”跟自己在一起。经过痛苦这个伟大学校培训的学生都知道,不论多么亲密的“我们”都不可能形同一人。 而当痛苦减轻时,人又会清楚地意识到,世界并没有消失,“我”还活在人群中。“我”要看病或者做事,都需要与“他人”交往,在世界中生存,就意味着在与“他人”的交往中实现自我,因此“我”必须每时每刻处理“我”眼中之“我”与“他人”眼中之“我”的关系。每个人眼中的“我”自己,都是一个面向未来、具有无限可能性的生存成长者;在“我”眼中,自己还有许多重要的潜能有待于实现,在实现之前,无论是“我”自己还是任何“他人”,都不能给“我”下最终的结论。“我”最了解自己的潜能,所以要为自己留下后路,留下进一步发展的空间。这是人的潜在的无限性和本质上的未完成性在自我意识上的反映。当然,“我”要在人群中实现自己的潜能,必然要遇到“他人”的辅助或阻挠,为了更好地发展自己,在重要的人生过程中“我”必须屈尊对“他人”察言观色。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此有着深刻的理解,他通过自己的一系列作品告诉人们,“就是自己的这个‘我’也不能脱离他人来理解、认识和确证,即不能离开另一个‘我’,不能没有另一个‘我’对自己之‘我’的承认和确证。‘我’从本质上就不可能是孤独的、单个的‘我’。必须是两个或许多个‘我’,两个或许多个无穷性相互映照和相互确证”①。这非常符合存在主义哲学的观点:“他人”是“我”存在的条件,如果没有“他人”的承认,“我”便什么也不是。“我”生存在一个“主体性林立”的世界里,“我”的主体性需要在主体之林中确立。离开主体之林,“我”将失去生存的位置,失去给自我定位的坐标,因此,无法确认自己是什么、“他人”是什么的。② 基于上述理由,巴赫金认为,“我”的“自我”,必须到“自我”的外部或者“自我”与“他人”的交界线上去找;要寻找自我意识,必须到自我意识的边缘、自我意识与别的自我意识的交锋点上去找。“构成自我意识的一些最重要的行动,都同他人意识相关联。离群、隔绝、自我封闭,是丧失自我的基本原因。关键不是在内心发生了什么事,而是在自我意识与他人意识的交界处,在门坎上发生了什么事。一切内在的东西,都不能自足,它要转向外部,它要对话。”③与人共在决定了“我”必须每时每刻都有清醒的“他人”意识,身心一致向外,在与“他人”的交界线上划定自身的生存占位。这也造成“我”对“他人”的敏感和紧张,造成“我”对可能扭曲“我”形象的“他人”的不满和反抗。这一切促使“我”要和“他人”对话,要向“他人”挑战,促使“我”把自己的意识变成一种与“他人”的交锋意识,把“我”的言语变成与“他人”之间一种紧张的对话。“异常鲜明的感觉出什么是自己的,什么是他人的,是在话语中,风格中,风格的精微变化中,语调中,言语姿态中,形体中,通过眼睛、面容、手势、整个外貌来表现,通过自己的一举一动来表现。……总之在人们从里向外展现自身的一切手段之中,都贯穿着我和他人紧张的相互作用:即两者的斗争、均衡、和谐、彼此幼稚的无知,相互有意的轻视、挑战、不买账。”④ 人的自我意识与自我表达是紧密相关的,在人学会清晰的自我表达之前不可能存在明确的自我意识。自我意识虽然是一种内部言语,却和外部言语一样,是在和“他人”意识、“他人”语言的交锋、冲撞中形成的。没有“他人”话语,“我”就缺少了说话的动力,没有“他人”意识的存在,“我”就缺少了形成自我意识的前提。自我表达的形成过程是“我”与“他人”争夺话语所有权的过程。巴赫金认为,自我话语的形成要经历三个阶段:首先是听、学“他人”话语,每个人都从听、学母亲的话语开始自我的话语历程。其次是把“他人”的话语加工成“自己的他人话语”,在这里“他人”的话语获得了引申,但“他人”的痕迹还很明显。最后是形成自己的具有“自我”个性特征的话语。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自我”话语的形成就是把“他人”话语据为己有,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让它带上“自我”的独特的语调。只有经过了这样的注册过程,个人话语才能成为一个独特个性的表现,才有资格参与对话。假如有人想编制一种全新的、与“他人”话语毫无关系、一种从零开始的话语,那绝对是空想。因为一个族群的人都用相同的文字、相同的词汇,表达近似的生活,所以,自己认为的全新话语,只能是“他人”话语的变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