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学理论的体系建构:一种现代性方案 《中国大百科全书》关于“文学理论”的定义是:“有关文学的本质、特征、发展规律和社会作用的原理、原则。”①教育部指定的“面向21世纪课程教材”《文学理论教程》这样表述文学理论的学科性质:“以哲学方法论为总的指导,从理论的高度和宏观视野上阐明文学的性质、特点和规律,建立起文学的基本原理、概念范畴以及相关的方法。”② 以上关于文学理论的学科属性的表述显示出在文学理论的知识体系建构问题上的现代性诉求:第一,文学理论的知识对象是客观存在于文学现象之中的文学的本质、规律、特征,因而文学理论应当是一门由客观化知识构建起来的学科;第二,文学理论用抽象的概念、原理来阐述客观的文学现象,因而文学理论的知识学形态应当是形式化的概念、定义、逻辑关系;第三,文学理论需要建立起一套用以阐述文学现象的原理、概念和方法,因而文学理论是一门有着自身的研究对象、研究方法和概念范畴的独立的学科知识体系。由此我们看到了关于构建文学理论知识体系的三种理论诉求,即客观性、形式化和学科性。 事实上,自从文学理论成为大学必修课程以来,许多作为教材编写的文学理论著作,都是以构建客观性知识、形式化理论和学科性体系为编写旨归的。研究文学理论的学者们把创建一套具有普适性诠释效应、符合客观文学事实、自成一体的理论系统当作自己职业生涯的终极境界。与此相应的是,将不符合客观性、形式化和学科性要求的中国古典文论束之高阁。就像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不遗余力地追随现代性一样,在文学理论的知识体系问题上的理论诉求,同样体现出一种对现代性的崇拜。 哈贝马斯认为,18世纪启蒙思想家们设计的现代性方案包括三大主题,即客观化的科学知识、普遍化的道德和法律、自律化的艺术③。以牛顿力学为代表的近代自然科学用遵从客观物质世界的运动规律的思维方式把知识从古典神学的统治下解放了出来,启蒙现代性正是以客观知识为武器展开了改造人类生活世界的解放运动。“五四”以后,中国知识分子也在启蒙现代性的启蒙下举起“赛先生”的大旗,致力于引进实证化的知识体系取代以伦理学本体论为核心的中国古典知识体系,建立客观化的知识体系成为知识现代化的主题。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对当代学术议论道:“这个时代的学术主题是:厌倦主观的冥想而倾向客观的考察。”④这种现代性诉求在文学理论领域表现为以“研究文学现象的规律”为前提进行知识学的构建。现代意义的文学理论通过把自己的研究对象即文学现象实证化来获得知识的确定性,它以文学现象为案例并由对案例的分析和归纳推导出关于文学的定义,这种方法论上对归纳逻辑的借鉴体现了知识学意义上的对客观性的追求。 知识的形式化同样也是现代性的后果。前现代性的知识是地方性和语境化的知识,因而它不具备普遍有效性。而现代性出于对知识普适性的追求,将知识从指涉物和具体语境中拔擢出来,脱除其具象事物的光晕,从而创造出一套由抽象符号和逻辑关系构建的形式化知识系统。现代性的学科知识是由术语、概念、范畴、数据、定义、公式、原理构成的,它们超越于物象和语境之上,摆脱了古典知识的那种被自然物意象纠缠的处境。鲍亨斯基写道:“近代方法论的一个最重要成果,是人们认识到在句法层次上操作语言能使思维活动大为方便。这样一种操作方法叫作‘形式化方法’。它的要点是撇开所用符号的每个意义,只考虑符号的书面形式。”⑤“五四”以后,中国知识分子致力于走出古典文化中的那种依赖自然物意象和隐喻方法构建知识体系的前现代知识范式,引入西方现代性的“形式化”方法构建知识体系。与各学科知识走向“形式化”同步的是所谓“现代意义上的文学理论”的建立。这是一种由诸如“再现与表现”、“叙事与抒情”、“形象与思维”、“教育与审美”等概念和诸如“反映社会生活”、“塑造艺术形象”、“表达审美意识”等一般原理构成的理论话语,它与建立在直接的文学阅读经验基础上的古代诗论或文论无法兼容。这里的原因在于,现代意义上的文学理论力图用普遍、抽象的概念、原理消除文学活动的个别情景,而古代的文论、诗论则是一种保持着个别化的文学阅读经验的地方性或语境化的知识。 现代性在知识学领域里的另一个后果是知识的学科化。启蒙现代性在社会组织的改造方面的后果是三权分立和职业分工,而它在知识领域里的后果则是古典时代那种天地人神四维一体的总体化知识解体为多种学科自立门户、自设边界、自建体制的学科化知识。现代性将社会分解为各种独立场域,这一分解过程又带来了知识的学科类型化。美国学者伯顿·克拉克在《高等教育体系》(1983)中称,学科分类是高等教育的“第一原理”,因为知识的专业化是“构成其他一切的基石”⑥。知识的学科化很快进入文学学术界,比如“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的界分就是知识学科化的一个极端性实例。韦勒克早在上世纪40年代就建议把文学研究分为“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和“文学史”三个部分⑦。文学理论作为学科出现后,其研究者就不断地为之寻找基础性概念,如“语言的陌生化”、“审美意识形态”等等,用以建立学科的理论内核并演绎边缘命题,形成文学理论的知识学边界。学科化的知识体系具有一种规训的力量,它可以把我们对文学现象的全部经验用学科性术语、准则和逻辑关系予以剪裁和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