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民间书信及其对话艺术

作 者:

作者简介:
赵宪章,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教授。(南京 210093)

原文出处:
清华大学学报:哲社版

内容提要:

民间书信是最具典型意义的民间文体之一,“私语真情”而不是“信息传达”是它的基本属性,修辞艺术而不是“文本礼制”使其同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书信传达的时空隔断衍生了书信的远距离想象,悠远而丰富的邮品世界便是它的艺术生成;书信的时空隔断也是一种“脸面”,即对话之“笏”,使言说者的自尊和自卫成为可能。总体看来,民间书信作为私语言说的地下室,有着不同于公牍文的面目和文体安全,它那自由和自然的修辞,构建了可以躲避甚至消解主流话语的寓所。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8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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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项民间写作调查显示,“书信”是普通民众使用频率最高的文体之一,仅次于“条据”但高于“日记”而位居第二。①但是,“书信”并非“条据”之类纯实用文体:尽管“信息传达”是书信的基本使命,但它同时又是情感的寄托和对话,书信所传达的信息往往表现为情感的倾诉和交流,或者说它所传达的信息已被情感化了。就此而言,民间书信是典型的“情感对话”文体之一,②彪炳在中外文学史上的众多书信名篇就是它的身份证。③它所传达的浓情厚谊曾经撩拨起多少撕心裂肺的思念与忧伤,感动着一代又一代读者难以释怀。另一方面,随着电信时代的来临,以“信息传达”为使命的传统书信恰恰面临着灭顶之灾;与此相应,“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式的古典情思正被现代电信和网络对话所湮灭;当人们为“书信处理系统”(E-mail)④的速度与效率而欣喜若狂和忘乎所以的时候,由文房四宝和绿衣使者所传达的幽情已经荡然无存……这种由科学技术所导致的情感载体的失落,就是人类谋求物质生活的便利所付出的沉重代价,也是我们今天研究民间书信的现实意义:快速堵截这一即将断流的情感血脉,静静地感受这一情感脉搏即将远逝前的微弱跳动,在它诀别人类情感世界之前倾听其最后的诉说,品味“书信对话”这一特别的民间文体及其情感传达的艺术形式。⑤

      一、作为“艺文之末品”的民间书信

      《左传》所载《郑子家与赵宣子书》、《子产与范宣子书》等是我国古代文献保存下来的最早的书信文体。⑥这些书信主要是商议国家之间的政治事务,类似于后来的“国书”或“公函”。中国古代书信脱离公牍文性质而成为私人之间的往来,就现存文献来看,当在秦汉之后,⑦例如司马迁的《报任安书》。

      史家通常将《报任安书》和《太史公自序》相提并论,因为阐发《史记》写作的动因和宗旨是它们的共同主题,对于研究司马迁的人生阅历和史学思想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但是,由于二者属于完全不同的文体,导致其叙事策略和言说方式大相径庭。其中,关于“李陵之祸”的表述最为明显。⑧《报任安书》写于作者遭遇“李陵之祸”以后,友人任少卿致信规劝他应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可能是这种好为人师的口吻撩起了司马迁的满腹牢骚,所以在回信中尽情地倾诉自己的遭遇和不幸,将满腔的愤怒和屈辱向任安诉说,一吐为快,酣畅淋漓。书信开篇就感愤自己“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谁与语”,⑨哀怨情绪溢于言表。书信的结尾仍然哀叹自己遭遇此祸被乡党耻笑,侮辱了先人,已经没有脸面祭扫于父母的坟前,以至于整日神情恍惚,不知所措,“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怎么还能按照少卿所说的去“推贤进士”呢?也就是说,诉说自己遭受宫刑的冤屈、耻辱、悲伤和无奈,是《报任安书》的主要话题,“行莫丑于辱先,而垢莫大于宫刑……自古而耻之”是司马迁刻骨铭心的情结。但是,这一事件在《太史公自序》中的表述却完全不同。《太史公自序》除去关于《史记》130篇的“内容提要”之外,主要涉及作者家世、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子承父志继任太史令、儒家经典的主旨以及孔子写《春秋》的意义等。至于自己遭遇的“李陵之祸”,只是一笔闪过,目的还是为了引出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有《国语》、孙子膑脚论兵法等“圣贤发愤之作”,以表达自己如何以史为鉴完成《史记》写作的意志和决心,完全是正面的、积极的自我激励之辞。

      这就是“书”与“文”的不同,即民间书信和公牍文⑩的不同:《报任安书》之所以是“民间书信”而不是“公牍文”,首先在于它是个人私情的充分倾诉,即所谓“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11)而在《太史公自序》中,对自己的身心造成重大创痛的“李陵之祸”,只能深深地掩埋在纸背文后,实则是转换语气,将“不幸”说成是“万幸”,将“受辱”表述为“受挫”,以显示自己永不气馁、勇往直前的奋斗精神。另外,《报任安书》和《太史公自序》均有司马迁的家世及阅历的自述,以表达自己编修《史记》的缘由和动因,但其叙事的策略和语调却大相径庭:前者面对知己,从个人立场出发宣泄私人真情,直抒胸臆,慷慨激昂,无所顾忌;后者从公众立场出发表达自己的修史大志,严谨得体,语气平缓,措辞讲究。这并非意味着作者写作《太史公自序》时已经淡忘了“李陵之祸”,主要是它的“公牍文”性质决定了他不能将个人私情诉诸笔端,因为“公牍文”面对的是所有可能的读者,必须有所忌讳、有所回避、有所遮掩,只能以国家和社会代言人的口吻凸现“公牍文”的公众性和公益性,而不可任性直率和畅所欲言。这也是中国人文知识分子的基本操守和德性准则。

      值得注意的是,司马迁的《太史公自序》虽然名曰“自序”,实则是假借他人视角进行叙述,即采用第三人称叙事。(12)和“第一人称叙事”相对而言,“第三人称叙事”有效地缓冲了主观情绪的任意宣泄,有益于掩饰作者个人的精神创痛,使得叙事语调显得客观而平缓。《报任安书》就不同了,作为致友人的书信,不可能采用第三人称叙事,“第一人称”是所有书信文体无以选择的叙事视角,从而为宣泄个人感情预设了“无障碍通道”。就此而言,民间书信作为最典型的“第一人称文体”,“私语真情”是其区别于一切公牍文体之最显著的特点。尽管我们不能在此妄断刘勰为什么将书信贬为“艺文之末品”,(13)也无须评论孔尚任为什么感慨人们只知“词为诗之余”而不知“尺牍亦诗之余”,(14)或贬或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书信的文学性已经达成历代学人的共识。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这样推断:“私语真情”当是民间书信之所以被文学史所接纳的重要原因,是书信文体之“文学性”的主要标志之一。

      “私语真情”之所以是书信文体之“文学性”的主要标志,就在于它的个人化和情感性,即“个体情感”本身的文学属性。将“个体情感”作为文学的重要特质并不否认宏大叙事及其爱国家、爱民族之人类普遍情感的文学表达,问题在于,即使在这类作品中,人类的普遍情感也被个人化了,总是通过鲜活的个体得以表现。也就是说,文学中的情感必定是个人的、个体的,而不是普遍的、抽象的,后者是学术抽象的结果而不属于鲜活的文学现实。“私语真情”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使民间书信跻身于文学。更由于它不需要像宏大叙事作品那样必须借助于普遍情感的“个人化转换”,本身就是个体情感的直接显露或自由宣泄,从而为民间书信进入文学世界开具了最便捷的通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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