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题目来自一个文学座谈会。当然,题目的覆盖范围远远超出了座谈会,以至于我愿意借助这个机会继续给予纵深的考察。 我们不难估计到,现今提出这个题目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某种持续的焦虑:文学已经挤不进公共空间。文学的影响正在丧失,公共空间基本上听不到文学的声音了。什么叫做“公共空间”呢?我们可以参考哈贝马斯对于“公共领域”的解释:“所谓‘公共领域’,我们首先意指我们的社会生活的一个领域,在这个领域中,像公共意见这样的事物能够形成。公共领域原则上向所有公民开放。公共领域的一部分由各种对话构成,在这些对话中,作为私人的人们来到一起,形成了公众。那时,他们既不是作为商业或专业人士来处理私人行为,也不是作为合法团体接受国家官僚机构的法律规章的规约。当他们在非强制的情况下处理普遍利益问题时,公民们作为一个群体来行动;因此,这种行动具有这样的保障,即他们可以自由地集合和组合,可以自由地表达和公开他们的意见。当这个公众达到较大规模时,这种交往需要一定的传播和影响手段;今天,报纸和期刊、广播和电视就是这种公共领域的媒介。”①至少我们可以简单地说,这是一个谈论公共事务的场域;这里所出现的声音、观点将得到全社会性的瞩目和议论。然而,公共空间居然将文学排斥在外,这是一个令人忧虑的现象。抚今追昔,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曾经如火如荼。文学是种种启蒙观念的策源地,是我们描述和阐释历史的重要依据;至于20世纪之初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文学甚至开创了历史本身。然而,如今的文学仿佛已经退休。文学没有资格继续充当社会文化的主角,活跃在大众视野的中心。无论是报纸、电视节目还是互联网上,文学的份额越来越小,甚至消失——许多文学杂志已经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我们的印象中,公共空间的主角是另一些学科,例如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法学,如此等等。这个年度的国民生产总值以及目前股票市场的趋势如何,明天的民主政治将以何种形式出现,数以亿计的农民涌入城市带来哪些问题,哪些企业职工的合法权益遭到了侵犯——这些问题哪一个不比平平仄仄的文字游戏或者虚构的悬念更重要?某些作家或者诗人还在那里孤芳自赏,强作欢颜,自诩文学乃是皇冠上的明珠;然而,这些观点无助于改变一个事实:老态龙钟的文学退出了公共空间,呆在路边的椅子上打瞌睡去了。 迄今为止,不少批评家对于文学与公共空间的现状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一些批评家认为,形成这种状况的主要原因是文学的不争气,咎由自取。文学远离了开阔的社会历史,一头扎进了私人写作的死胡同。文学之中已经见不到田野、工地或者沸腾的码头,作家要么躲在阴暗的房间里构思一些乏味的偷情故事,要么热衷于杜撰一些珠光宝气的豪门恩怨。这种文学与多数公众又有什么关系?他们看来,只有返回重大的社会主题,文学才能修复与公众的联系——例如关注底层的生活,或者正面强攻腐败与体制之间的关系。然而,另一些批评家并不认可这种诊断书。他们觉得,聚集公众的目光或者因为故事的尖锐性而耸动一时,这并非文学性的胜利。因为文学之外的某种追求而牺牲文学性,这种教训一个世纪以来已经够多了。所谓的“底层”并不是拯救文学的灵丹妙药。文学就是文学本身,文学是自律的,纯粹的文学——许多批评家愿意使用“纯文学”这个概念——从来不会把评判的标准移交给社会学。事实上,公共空间的拒斥与否和文学价值的增损无关。 在我看来,上述的公共空间想象似乎存在一些问题。这一幅图景之中,公共空间如同一个高悬于前方的空中楼阁,大部分人都是观众,只有几个主角占据这个舞台尽情表演。我认为,公共空间的结构内部包含了远为复杂的内容。公共空间决不是一条明晰的理论单行道,这里存在各种观点的交汇与剧烈交锋。通常,我们听到的是那些占据了统治地位的声音。然而,这不是因为发言者的嗓门特别大,也不是因为我们天然地崇拜这些观点。这些声音的统治地位往往是在多种观点的角逐和冲突之中逐渐赢得的。相同的理由,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法学诸学科的重要性不是哪一个人赋予的,而是社会生活的选择——这种选择潜在的包含了历史、社会对于文学以及其他各个学科的评价。总之,我要说的是,占据公共空间的各个主角是在相互比较和衡量之中浮现的,它们的对手也为之作出了贡献——哪怕贡献的是反作用力。 这么看来,文学并未被剔除出公共空间。相反,文学仍然存在于公共空间内部,尽管这个因素不再像20世纪80年代那么活跃。我觉得可以接受的结论是,公共空间内部文学所占有的比例大幅下降,但是这与没有文学的公共空间迥然不同。文学仍然是一颗随时可能发芽的种子,尽管现在的气候和土壤不是那么适合了。 我曾经提出“话语光谱”的概念。公共空间内部,诸种话语如同光谱似的横向展开,例如经济话语、军事话语、法律话语、外交话语,如此等等。顺序排列的光谱波长并不一致,这如同每一种话语拥有的不同分量、威信和权力。显然,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法学均为现今的强势话语。上述社会科学的崛起与当前的历史状况密切相关。这些学科的共同特征是,它们的研究结论通常是描述一个社会——一个社会的政治经济,一个社会的法律。哪怕某一项研究关注的是社会内部的一个群落,乃至具体地描述这个群落之中张三李四的生活片断,但是,这种研究阐明的仍然是这个群落的社会形象。总之,“社会”是这些学科考察的基本单位。相对地说,人文学科关注的基本单位是人;文学的主人公甚至是具体的个人。20世纪80年代,人道主义一度充当了历史的背景,个人的权利、个性成为突破禁锢的历史动力。这种气氛之中,文学显然特别擅长扮演先锋的角色。换一句话说,文学在公共空间唱主角。20世纪90年代之后,市场经济的启动以及各方利益的博弈形成了相当复杂的社会状况,这对于理论的社会视野提出了要求。于是,人文学科逐渐后撤,上述社会科学相继走到了前台。 这是众所周知的普遍情况。现在,我们开始集中考虑一个有趣的问题: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法学如此盛行的年代,文学还有哪些不可代替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