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 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1710(2007)04-0458-05 在中国的罗兰·巴特研究中,学术界已经积累了相当的成果,这些成果大多集中在研究巴特的结构主义、符号学以及后结构主义方面。具体体现在对其“叙事学理论”、“零度写作”、“服饰研究”等方面。往往一般的研究者将他的理论之路分为符号学——结构主义时期和后结构主义(解构主义)时期,并以此将巴特丰富的批评和理论创见纳入这一划界。其实,他只是以自己的生活实践去实现一个现代人的梦想。传统文学观认为,一部文学作品往往是靠自身所具有的某种魅惑力来打动和吸引读者的。巴特则将欲望、性爱和快感等引入其文本理论,从而使得文本研究与日常生活和生命体验结合起来。这与我们既有的文论观和文本观大相径庭。他认为书写是一种对自我本真的确认方式,是一种极深刻从而极苦恼又极有快感的行为过程,像福柯那样去追求自己的生活的艺术,以达到自由自在的境界,并且不为外在的各种各样的形式主义标签所规囿。尤其是其晚年,巴特更是拒绝任何体系性和权威性,他强调的是碎片性和偏爱的嗜好,试图通过个人的生活和写作方式达到精神和肉身的自由。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巴特的文学创作论和接受论充满了鲜活的人文气息,甚至可以说他的有关文本、创作和接受的理论仍然带有早期浓厚的存在主义味道。人生是肉身不断地处于不同的时空境遇当中的过程,而不是一个一次性的结果。从而巴特消解了传统文论中的本质主义弊端,建构起了一种崇尚和重视现世存在的无中心去权威的“生命-游戏”文学批评观。 巴特的《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文本的愉悦》等著作正是这种理论的具体体现。本文在对这些文本进行细读的基础上,试图解读出巴特委曲深邃的解构主义文论思想。 在较早的《从作品到文本》中,巴特详尽地区分了“作品”与“文本”的概念,即作品是具有实体的物质存在,而文本是创造的过程性存在。他进而提出了文本的复数、文本的繁殖性,并论证和深化了由克里斯托瓦提出的交互文本性理论。这一著作初步显示出巴特文本观的游戏性和身体性特征。真正而彻底地对身体的快感和文本的愉悦联结起来的是《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文本的愉悦》等著作。《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以断片的方式把每个人都曾经拥有的恋爱心理和言行,用一种冷静的、剖析的、解构的态度和方式道出,把那些极端暧昧不明的神圣的事物放在自己的智慧之光的照耀之下,显出某种温馨的滑稽和可笑。这本书在文体上是一种混杂体,它不是小说,却有着一个个让人流连忘返的爱情场景;它不是纯粹的批评文本,却有着理论著作透彻的穿透力;它不是散文,却有着形散神聚的洒脱和自由;它不是诗歌,却有着情诗般的执着和韵味。因此,可以说这个文本是一个“超文本”,或者是一种“跨文体写作”。巴特以对爱情的甜蜜、缠绵极尽细致入微的描摹为能事,他显得非常体贴、诚实,又时常呈现出某种狡黠的滑稽。该书典型地体现了巴特解构主义文论观。首先,作者谈“本书怎样构成”,并列出了“1.情景——2.序列——3.参考素材”,显得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其实,这是作者在故弄玄虚,迷惑读者的伎俩。因为正文并没有一个清晰的线索,而是无序的思绪和幻想,对爱情的狂想和颠覆。诸如身心沉醉,相思,可爱,焦灼,苦行,等待,掩盖,交谈,依恋,发疯,情书,淫秽的爱,争吵,占有欲,等等,诸种状态本身就是无序的。这种恋爱心理没有逻辑,也缺乏理性,在某种程度上属于一种病态或变态。而这正是恋爱者的真实心理的体现。巴特以恋人的身份进行了超越恋爱双方的分析。例如在“我沉醉了,我屈服了……”一节中,巴特写道:“身心沉醉——恋人在绝望或满足时的一种身不由己的强烈感受。”这就涉及到了恋爱心理的两层相反的意思,在对立统一的矛盾中恋爱才能成立。作者从各个角度谈论了这种沉醉:“爱上了死亡?要说‘有点爱上悄然死亡’(济慈语)——免受濒死痛苦的死亡——也太过火了一些。”[1]3 在“墨镜”词条下,巴特谈到恋人在情偶面前遮遮掩掩、欲说还休的心态。他说:掩盖是一个让人斟酌的情境,表示了恋人举棋不定。她并不是在犹豫是否要向她所钟情的对象表白爱情(这样的恋人素来含蓄),而是在斟酌她究竟应将自己的痴情掩盖几分:要暴露多少自己的情欲和痛苦,在一种“度”中恰当地表白而不致失去这份恋情。他将此种状态称之为双重的自由,一方面恋人要为对方着想,因为爱他,所以不能倾诉或暴露太多以免引起对方厌烦;另一方面这种考虑又是以牺牲自己真实感情为代价,明明是内心的风暴和渴望,却因为害怕对方厌烦而不得不刻意掩饰,所以“墨镜”其实是某种掩饰心理的表现。同时,“墨镜”也是现代人服饰(物化)的表征之一,它显示了现代人在寻找表现欲和隐私之间的平衡。因此在“墨镜”的掩饰下,恋人能够以闪烁其辞、指东而说西的语气,来达到充分调动两情相悦的目的:说你坏并不是真的说恋人坏,而恰恰是爱的表达,整个约会是一种戴着假面的表演。通过掩蔽和修饰来解决一个悖论——我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瞒着什么。而达此目的就必须在有限的言语(情话)中透露无限的内容(爱恋)。就这样,恋人语言的丰富性、多层性被巴特所捕捉住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为诗人,但每一个人都经历过成为诗人的那个时期,那便是恋爱。人们在恋爱时都会说出诗人般的话语,因为恋爱中的语言最具模糊性和多义性。巴特以一个男性的身份和心理,对此进行了富有深度和个性的分析,而且切中肯綮,深得恋爱者之心。在“执著”等条目下,他十分细腻而精辟地揭示了这种心理。“尽管我的恋爱经历并不顺利,尽管它给我带来痛苦、忧虑和绝望,尽管我想早点脱身,可我内心里对爱情的价值却一直深信不疑。”[1]14这是悖论式的认识,正典型地传达出恋人复杂而矛盾的心理。巴特一方面似乎是在分析恋人的心理和行为,一方面他似乎又在用语言的微妙和含蓄之处来解构这种恋人心理。语词和语词之间互相缠裹包容,并不具有某一明确之意。如法语“causer”一词,既有普通的交谈,又有“触摸”之意,恋人用言语来“触摸”情侣,用美妙而具有独特魅力的辞藻将对方包裹,这种状态暗合了这一词语需用另外一层意思支持,而交谈所达到的目的则使得保持和强化感情这一层意思得到显现。 巴特所追求的除了言语对恋人心理的体察之外,还有更为潜在的意图:创造一种哲学意义上的愉悦的文本观。文本成为他写作的最终体现物或载体。为了实现他的愉悦的文本意图,他将恋爱心理或情欲表现于掺和着快感的文本之中。巴特的《文本的愉悦》近年在国内有所介绍和研究,这些介绍和研究往往是从巴特思想由结构主义向后结构主义转折的角度出发的,认为该书体现了巴特的解构主义思想。当然这样认识是可以的,但忽视了巴特思想的独特性。虽然他们都属于解构主义为代表的后现代思潮的代表人物,但是巴特的文字和德里达、福柯等人迥然相异,他以身体的相位来传达难以言传的文本写作与接受过程的微妙复杂程度,从而使其写作呈现出不同凡俗的创造性。这种愉悦(包括极乐即醉)具有一种喜剧的愉悦。《文本的愉悦》就持一种反英雄的文本观。反英雄观要依靠喜剧的乃至小丑的方式去表达,而现代的喜剧和传统喜剧又有诸多不同。其主要的差异是现代乃反讽的时代,反讽的核心是自嘲和挖空意义。而要达到这一企图,巴特就用了语言的否定性或不确定性。他总是在否定所谓本质和终极意义,而根据现代语言哲学观,终极意义是靠语言来表达的。因此巴特就以否定语言的终极意义来否定那些曾经被人们视为权威的神、上帝和理性,甚至法庭、学校、收容所、社交界,等等。这本书是以沉思风格呈现出来的格言之作,全书以46个断片,按照字母顺序排列。“大抵旨在以表面的有序示演潜在的无序,拟现语言的本质。此书谈论欲望,审视身体,将语言的混杂看作达到极乐之境的契机。”[1]2巴特有时候将语言和身体、文本与愉悦等结合起来:“经种种群体语言(languages)的同居,交臂跌股,主体遂达至极乐(bliss)之境。”[2]4巴特借用了语言的奇妙之处,把身体欲望和语言非常密实地嫁接起来了,“语言的同居,交臂跌股”,主体(作者和读者)通过文本遂达至愉悦。Bliss(法语为“Jouissance”)指性欲达至高潮的销魂境地。该词可以译为“醉”,通常译为“极乐”。该词可比照柏拉图的“迷狂”说及尼采的相关观念[3]。尼采曾经认为美学就是一门关于生殖的情欲的学说,审美活动与性欲有密切的关系。他说人的“美学和道德判断”是他们的“肉体所渴求的‘最优美的曲调’”[4]。在《文本的愉悦》中巴特真正继承并发扬了尼采的这一美学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