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从未像今天这样繁华和旺盛,看看每年超过1000部的长篇小说在生产和出版,看看中国最大的门户网站新浪网的读书频道,每天数千万的浏览量,加上博客超过上亿的浏览量,还要加上无数的其他网站,其数字化已经不是传统的计量单位可以算计,阅读和写作如此旺盛,如此狂热,真让人觉得是一个写作和阅读全面兴盛的时代到来了。然而,中国当代文学从未像今天这样遭到严重的怀疑,从怀疑它是不是垃圾到怀疑它是不是死去——这样繁华壮丽的现场,却被人看成垃圾场和祭悼的现场,这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对这样的怀疑论,本来可以嗤之以鼻,但无奈响应者云集,看看网络上大张旗鼓的讨伐,动用的板砖、锄头、镰刀、铁锹等等杀伤性武器不计其数,就知道火药味有多浓,大有推翻历史之势、炸平文坛之威,真让人捏一把汗。如此说来,我们真的就要在如此悖论的情境中思考——去思考如此悖论的情境,去认识我们身处其中的悖论——除此之外,别无出路。 我们只能这样去思考:过剩与枯竭。当今时代文学生产、传播都处于过度发达的地步,过度也就是过剩,严重的生产过剩、阅读过剩、消费过剩。过剩的另一面就是枯竭,一切都是重复生产,重复阅读,重复传播,这就是严重的过剩。而原创性、创造性却是枯竭了。 过剩容易理解,打开门,睁开眼就可以感觉到过剩。“枯竭”却并不是一目了然的,也不是用多少证据就可证明的。枯竭只能是一种感受,一种信仰,一种敏感。 如果要采取论证的方式的话,那也只好从这几方面来举证: 其一,这是历史的枯竭。这是历史终结之后的枯竭,尽管说福山的论调遭到整个左派的狙击,特别是德里达那本《马克思的幽灵》几乎把福山斩首。但这些盛大的仪式因为人多势众而具有宣判性质,又因为历史本身的诡计使得辩解几无必要,好像福山们落败已成定局。但历史在某种形式上——如德里达所列举的那些形式上并未终结,不等于在某些方面它不可终结。德里达这回也犯了一元主义的错误,历史并不是一个超越的统一体,像黑格尔精神现象学或胡塞尔后期的现象学所设想的那样,历史本身是一盘散沙——这才符合德里达的历史观,它是无限的延异过程。这就使得它在某些方面的终结变成可能。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这又只能从体验来理解了。简而言之,文学过去依据的那种历史叙事是枯竭了,历史叙事不再能提供无尽的资源,不再有令人激动的历史景观,也没有面向未来的弥赛亚的降临。德里达把它设想为一种断裂,一种无限开启的历史,德里达也只能在没有宗教的宗教性上来理解它。事实上,我们都知道,没有弥赛亚,那只是信念或信仰,我们会保持这一点,但在做理论思考时,我们又何尝不要理性呢?我们会等待,不等于说我们一定要相信我们的等待可以有结果,有弥赛亚出现。我们只是等待没有弥赛亚的那种结果出现。奇怪,这不就是“等待戈多”吗?历史的枯竭就如等待戈多所表现的那样,从此就是等待,没有结果的等待。行动与等待一样,都是没有结果,这就是历史的枯竭了。 其二,文学文本形式的枯竭。还有多少故事可以讲述?那么多的大师在那里,那么多的经典文本放在那里,还能有什么花样翻新?这就是文学的枯竭了,也就是说文学再也不能花样翻新。这一观点,其实早在上世纪60年代,美国的实验小说家们就感叹过,巴斯、巴塞尔姆、苏珊·桑塔格等人都表达过这样的看法。实验小说并不是一味把文学推高,或玩弄形式主义的花样,另一方面也在玩弄莱斯利说的填平鸿沟、越过界线,那就是走向大众化,与大众文化同流合污,变成群众性的可操作的文本。实验文学在这一方面与装置艺术和行为艺术与其说是相通的,不如说是对后者的呼应。小说、诗歌,更不用说散文杂文、戏剧和电影了,还有多少形式可以翻新?还有什么技法没有被用过?还有什么语言、什么句法会给人以新鲜感?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先锋派死去,不会再有什么前卫、先锋之类的说法了,文学不再有什么前沿阵地需要强攻,也没有什么高地没有被占领过。大家都是走卒,都啃得一嘴毛,都被大师和经典愚弄过。除了充当散兵游勇,走街串巷外,哪有什么蹊径给你去独辟? 其三,人心的枯竭。创作者与阅读者一样,心都枯竭了。对于创作者来说,还有多少经验可以发掘?还有多少心灵的奥秘可以出卖?还有多少隐私可以倒腾?雨果当年说,比大海更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是心灵,那是只有法国的古典浪漫派才会说出这样幼稚的话。当然,在他那样的时代说这样的话是蛮可爱的,现在还要这样说,就会让人笑弯了腰。当然,在这一点上,我还是要为创作者多说几句,我以为创作者还是努力去发掘自己心灵的奥秘的,虽然没有多少秘密可言,但写作冲动还是让他自以为有秘密可言,绝大部分还是真诚地要写出原创性的经验——无奈历史已经枯竭,文本已经枯竭,写作者不是堂·吉诃德就是西西弗斯。但最不道地就是“读者”这个上帝——所有被封为上帝的都不好惹,都自以为是,都以为自己至高无上,都以为写作者要给他上供献祭。这就是《圣经》里讲述的亚伯拉罕那个故事,克尔凯郭尔对这个故事十分入迷,他在弃绝与信仰的关系里来讨论这个故事。读者就是上帝、创作者就是亚伯拉罕,上帝要他献出100岁时才得到的儿子以撒。可怜的老人好不容易托上帝之福才老来得子,现在要献给上帝,而且要他亲手杀死儿子献上去。确实,这样的情景令人触目惊心,也只有这样的情景可以建构现代性神话阅读的现场,那是激动人心的悲壮的阅读。但最终上帝还是让亚伯拉罕放下了手中的刀,改为献上那只老山羊。上帝是仁慈的,只要信仰上帝就会得救。但是这个场景可以进行后现代式的改编:上帝嘲笑了亚伯拉罕。上帝并不是当真,只是考验一下,这与游戏何异?后现代的读者,一直在玩弄作者,就像现代主义时期的作者玩弄读者一样(想想达达派折的那些纸鸢吧,再想想荒诞派戏剧和黑色幽默吧),现在历史调了个,成为读者的时代了。后现代就是消费的时代,阅读成为消费,电子游戏、mp3、动漫和嘉年华就是这个时代的象征,如此大规模的游乐,乐此不疲,疯狂刺激,娱乐至死……年轻一代的读者,早就是职业玩手,被游戏、mp3和嘉年华培养起来的一代读者如果不抱怨文学无聊乏味那才怪呢。要文学去与游戏、嘉年华比拼那无论如何也是不达标的。要命的是现在的读者还动不动说要“深刻”、要“精神”、要“人类”等等,这多半是叶公好龙,这些东西就是摆在人们的面前人们也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