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与人生

——解读舒新城和他的道尔顿制研究

作 者:

作者简介:
于述胜,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博士。(北京 100875)

原文出处:
北京大学教育评论

内容提要:

生于晚清而活跃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教育学家舒新城,是带着新、旧教育经验的矛盾冲突走上学术之路的。对于传统教育方式的留恋,使他对道尔顿制一见钟情;又是道尔顿制的语言,使他为那种情感找到了现代性的学术表达。舒新城的道尔顿制研究,是在传统与现代、情感与理智、中国与西方的张力关系中展开的,不能归结为简单的西化行为。尽管在表面看来,五四前后盛行的包括道尔顿制在内的很多新教育试验,具有中国新教育最西化的形式。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08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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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C40—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9468(2007)04—0108—10

      一、问题的提出

      生于晚清而活跃于民国的那一代中国学人,由于经历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社会和教育剧变,都无法摆脱传统与现代、中学与西学的心理纠结,无论他们是采取保守、激进还是折衷的文化立场。舒新城就是如此。

      舒新城1893年出生在湘西溆浦县一个农民家庭,1898年入私塾,1907年考入鄜梁书院,在典型的传统乡村社会、文化氛围中接受了完整而系统的传统教育。从1908年开始,他又先后就读于溆浦县立高等小学、常德第二师范附设教员养成所,1917年毕业于湖南高等师范英文科,经历了新式学堂的各主要层阶。在他近20年的求学生涯中,中国的传统教育和刚刚起步的现代教育几乎平分秋色。其后,他又先后在福湘女学、湖南第一师范、附属于中国公学的上海吴淞中学、东南大学附中和成都高师等校任职,从事过新教育的教学、管理、实验、研究等方面的工作。他还通过游历、讲学,考察过中国很多地方的教育。因此,新、旧两种教育对于他来说,首先是一种经历,一种与个人发展历程紧紧相随的丰富人生体验。正如舒新城在《我和教育》一书的“叙”中所说:

      我以为人的思想之所以如此如彼,除了他的思想能力是根据他的天禀而外,其余都是为时代的轮子所转移;所以一个人的思想,精密讲来,都是反映时代的镜子,我个人的生活在人群中,在中国社会上,当然是渺沧海之一粟,算不得什么。但是我所处的时代与环境却有很重大的意义与价值。这就是说,中国社会各方面都有最速的变迁,要从清末海通以来的近世算起;而近世中变迁最速的,又要算甲午之战以后:从那时起,在国际方面由闭关转向通商;在经济方面由农村自给渐入工业社会;在政治方面,由帝制转到民主;在教育方面由个别教育转到班级制,由私塾书院转到学校,由考试制转到学年制。至于社会思想的变迁更为复杂:自从忠君尊孔的中心思想打破而后,世界上的各种伦理学说,各种政治理想,各种社会主义,各种文艺思潮,都曾在中国智识阶级中占一席之地,而以民国八年“五四运动”以后的情形尤为复杂。我在此时代中最为幸运,几乎各方面的情形都曾耳闻目见或亲历其境。……在现代中国教育的舞台上,我曾冒充过各种各色的角儿,同时也曾做过各种各色的观客。[1]

      作为民国时期屈指可数的著名教育史学家之一,舒新城深知一个学者的人生经历对于其学术思想的重要意义。所以,他除了为我们留下丰富的教育学、教育史著述之外,还撰写了他的教育生活自传——《我和教育——三十五年教育生活史(1893~1938)》,旨在“于表白自己关于教育的生活外,冀供给读者以三十五年间的一部分教育真实史料”[2]。这为我们在学术与人生的关联中解读其教育学术思想,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宝贵材料。

      迄今为止,对教育学家舒新城展开过系统研究的,一为日本著名教育史家阿部洋的《中国近代学校史研究——清末にける近代学校制の成立过程》[3];一为崔运武的《舒新城教育思想研究》[4]。二者都曾广泛涉猎舒新城的生活和教育活动,主题在其教育近代化思想或教育思想。后来出版的吕达、刘立德主编的《舒新城教育论著选》[5],旨在弘扬舒新城献身教育、出版事业的精神,总结其在中小学课程和教科书编辑出版方面的遗产。他们对舒新城学术与人生间的张力关系均较少关注。

      在阅读舒新城的教育著述过程中,我真切地感受到新、旧教育经验的矛盾和冲突作为一种思想底色,深深弥漫、渗透于其整个学术思考和创造之中。构成其学术人生第一阶段的道尔顿制研究,尤其如此。

      二、新、旧两种教育经验所构成的思想底色

      舒新城自幼即感受细腻、长于思考。上高小之初,他就以新奇的目光打量着“洋学堂”——这是舒新城在《我和教育》的第四章《县立高等小学》第一节的标题,原文就带着引号。这个“洋”字,自然是“不土”的意思。而对于他这个“土人”来说,“不土”也便意味着“陌生”、“疏离”以及由此而来的心理上的“不协”和“不适应”。且看他入学高小之初的内心感受:

      学校对于我确是一件很新鲜的事……而最使我感到新鲜的,第一是师生的漠然:我的行李挑到门房之后,便由门房引去见监学。我见着监学,以长揖为礼,他只坐着点点头,也不问什么,只嘱门房指挥粗工将行李带到一定的寝室,摆上贴有我的姓名的床上,再由他领到一定的自修室中,占有一套贴有姓名的桌凳,他便去了,让我自由行动。那位监学姓甚名谁门房也不曾告诉我,我也始终忘记去问他。其他的教职员不曾见面,更无从知其姓名了。教师与学生之间好像是路人一般。第二,是少爷派头:我知道官家的子弟叫少爷,少爷是什么劳动的事情都要别人代作的,学校既把我们乡下的孩子们当作少爷看待,所以工人也特别多,除了门房、号房、厨房的等等工丁外,自修室、寝室也每两间有一个专人伺候,所有饮食起居的事情,凡属可以不必自己动作的,都由他们代劳——连饭都要人添。第三是起居的机械:无论什么地方,自讲堂、食堂、自修室、寝室会客室以至盥洗室、厕所都贴有若干条规则,一举一动都得顾忌着规则,好像没有规章就不能活下去一般。第四是学校和社会的隔绝:我是乡下孩子,当投考的时候,看见学堂门口挂着“学校重地,闲人免入”八个大字,就有点儿胆怯不敢进去;等到我进去之后,送我的工人因事再要进去看我,被门房拦住骂一顿,适我从旁边经过,虽然彼此见着了,但我心里非常不舒服,回想到后溪垅的情形,给我以无穷的感慨。此外还有许多不甚习惯的事,在当时虽然也感着新鲜,但时间稍久便也成为自然了。只有这几件事,多少年来还是不能习惯,还常常视为新鲜的事情。[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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