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化的宽容与和谐

——从传统到当代的政治文化整合

作 者:
葛荃 

作者简介:
葛荃,山东大学威海分校法学院,山东 威海 264209; 葛荃(1953—),安徽巢湖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政治思想与政治文化研究。

原文出处:
华侨大学学报:哲社版

内容提要:

从政治文化的角度审视中国社会,从古代到现代的发展过程中,本民族文化所蕴含着的宽容精神具有怎样的存在样态,呈现怎样的价值构成,在社会政治生活中,这种文化精神又有着怎样的表现。当中国社会进入20世纪,跨入21世纪,传统的宽容精神需要一个复杂的社会整合过程而与民族的现代化进程保持一致性。由于中华文化的宽容精神以人我关系的调节为基准,这种鲜明的文化个性在抽象意义上又具有普遍性,其中的价值构成显然具有世界性“人类文明”的象征意义。


期刊代号:D0
分类名称:政治学
复印期号:2007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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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D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06)04—0036—09

      一 国故中的宽容精神

      宽容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精神之一,其文化或思想的渊源可以追溯至先秦。考察百家之说,讲求宽容最突出的当首推儒家。上古三代的政治理念以注重王权为特色,周公讲论“小邦周”的权力合法性,首次将道德的概念引入政治,从而在夏、商王朝专权、暴力的统治观念中,融入了某些规范、协调的政治理念。虽然有些模糊,但毕竟影响了后世。孔儒学派动辄以周文化的承继者自居,道德的规范、自律和约束的特质显然得到了特别的重视。于是在伦理政治化的过程中,孔儒一派整塑了政治文化中的宽容精神。

      孔儒的宽容首先是一种理念,体现在儒家宗师们孜孜以求的社会政治人我关系中。春秋之世本来是“王纲解纽”、诸侯争霸的时代,周公奠定的礼乐秩序已然陷于混乱,因而在政治上,孔儒们与其他诸子一样,率先关注的是现实的政治问题,于是孔子首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理念上和政治实践中强化政治等级秩序。这种政治理念要求的是控制和服从,当社会所有成员都被纳入了相应的等级之后,彼此间只有统属与归属、或是统治与臣服的关系。这里面隐含着强制和暴力,却看不到宽容与和谐。然而,儒家的宗师们又是何等的聪慧啊,他们预见到了绝对的等级将会导致社会的分化与对立,并不利于权力私有者的政治统治。于是,在观念上,孔儒一派提出了中、和、仁以及忠恕等一系列道德理念,将宽容与和谐演化为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基本精神。至今仍有诸多名言传世。如:

      君子和而不同。

      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

      仁者爱人。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从先秦孔孟儒家的思想来看,他们倡导的宽容与和谐是很有特点的,主要有三个方面。

      其一,关注现世问题,很少涉及人类社会与外部世界或曰自然世界的关系。如孔子不言怪、力、乱、神。他的弟子子贡就说过:“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对于祭祀神秘之事,只是重其仪节,在理念上并未深究。所谓“祭神如神在”;“未知生,焉知死”。孔子有时情急,也会“天乎、天乎”地感叹。但是在他的思虑中,基本上是“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又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可知在夫子看来,天是某种自然的存在。人理应遵循之,顺应之,而不宜抗争,故而“唯天为大,唯尧则之”。不过,孔子没有进一步在天人合一、天人和谐上做文章。这很可能是囿于春秋战国“人性上升”的时代主题,所以在人和外部条件等要素的选择上,孔儒一派更倾向于人。正如孟子引《尚书·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1](《公孙丑上》)。

      孟、荀在关注现世方面,大体上延续了先师的路数。孟子在心性修习上曾经总结出“尽心,知性,知天”的公式,但这基本上是一种人生的道德境界,属于心性的感悟。其“知天”的基本方式是修习自身之心。这里已然内涵着天人合一的思维方式,但是孟子本人没有就此而大做文章,而是留给了宋代理学诸子。事实上,终孟夫子一生,其真正关注的是如何“一天下”,具体的路径是实行仁政,实现一家一户的丰衣足食,而且恰恰是在君主实施仁政的“由内及外”、“推己及人”的过程中,实现“与民共之”,这正是一种具有强烈的现世性的,社会政治方面的宽容与和谐。

      荀子对于天即外部世界的看法更与前人不同,他认为天是可以“物畜而用之”的事物,这里隐含着征服与利用的关系,并无宽容可言。

      其二,在现世问题中,孔儒们关注的是人际关系,集中表现为人我关系的协调与调节问题。

      治儒学者大体能认同“中庸”是儒家道德精神的最高境界,权变思想则是孔儒文化的精髓。所谓中庸、权变,其核心内涵就是协调与调节,调节的对象则以人际关系为主。所以孔子以“爱人”相号召,以积极的“忠道”来促成人们的共同发展;以消极的“恕道”来化解人我之间可能发生的冲突,这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典型地体现了孔儒一脉的宽容精神的本源!也就是说,孔儒们的宽容基于“人和”。这种精神实践与社会政治就是“政和”。即所谓“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的仁政主张,“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的礼治教化政策,“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的统治方略,以及“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的基本政治理念[2](《昭公二十年》)。孔儒们的政和,说到底仍然是人际关系的调节,只不过其更关注上下尊卑即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同时,藉此也为当权者提出了政治道德层面的要求,如说:“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

      其三,先秦儒家的宽容和谐精神具有明显的理想性或曰抽象性。

      如前所述,孔孟们是非常关注现世问题的,因而他们把坚持等级原则和建立等级性的政治秩序看作是治世良方。因而在他们的政治理念中,是很讲求实效的。孟子为此而有“君子”“小人”的治与被治之论。君臣父子、上下尊卑是君主政治的制度保障,儒家一脉在这一点上是绝无异议的。

      不过,如前所述,儒学宗师们毕竟又看到了问题的另一个方面:社会政治等级的强化,有可能会导致或引发等级之间的对立,为此需要防范和化解,聪明的政治家则会未雨绸缪。于是,他们提出了宽容的道德向往,中庸和忠恕之道成为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核心内容。值得关注的是,这里的中庸和忠恕,概括的是抽象的人际关系,多少带有儒家式的社会理想性,儒家思想家们在抽象的人我关系上,讲求积极的或消极的爱与宽容。于是在理想化的道德境界,君子可以做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然而在实际社会政治生活中,则要安分守己,“思不出其位”。这就是韩非借孔子之口所说的:“过其所爱曰‘侵’”。[3](《外储说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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