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71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3831(2006)03-0045-05 在当今的国内外文学批评界,存在着这样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公众读者感兴趣的文学作品往往不在批评家的批评视野之中,同时批评家所遴选的文学读本和批评话语也往往远离公众读者的兴趣,文学批评与公众读者之间产生了隔阂,出现了各成一统的状态。 其实,这种现象从20世纪上半叶就已初见端倪。当时随着俄国形式主义批评的出现,重视理论、强调形式的批评风气开始兴起,玄机和技巧被放在了举足轻重的位置。到了20世纪中期,随着语言学转向的日益深入,特别是科学主义思潮的影响,文学批评中的科学化倾向呈现强有力的势头。科学的世界观和研究方法日益在人文学科中占据主导地位,形式主义的文学研究开始从文学作品赖以产生和生存的现实生活中脱离出来。形式主义批评家们在批评的过程中不再注重对作品整体的把握,而是把注意力投向了对作品的内部研究。他们对玄妙的理论和话语方式趋之若鹜,文本被解构成一个个符号和公式,而文学作品与其相关的现实的关系以及作品对读者产生的影响等这些因素则被认为是文学以外的东西而忽略。 在国内,对西方文学的研究和批评在很大程度上被这种风气所左右,患上了严重的“失语症”,即在对西方文论和话语体系照搬和模仿的同时,丧失了自己独立的话语系统、话语能力甚至言说方式。在这样的批评状态下,文本和读者之间的距离非但没有拉近,反而形成了不可逾越的鸿沟。文学最本源的东西被置之一旁,批评家懈怠了自己的职责和操守,读者很难再听到批评家自己的独特的声音和对道德的关怀,文学批评走向一种意义的虚无。 然而有趣的是,同样是在20世纪上半叶,在世界文学批评界“喧嚣与骚动”的背景下,在以形式和转向为基调的合唱中,我们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不高但坚定而且与众不同的声音,他就是美国20世纪著名的现代文学批评家埃德蒙·威尔逊(Edmund Wilson)。威尔逊这个名字在国内批评界并不为人熟知,但在20世纪中数十年里,他以他的质朴持久而又独有见地的文学批评影响着整个美国文坛。阅读他的文学批评会给我们一种久违了的清新和朴素,他的批评视野之广,批评姿态之宽容,写作文笔之简约流畅,都能给我们以感动和启示。 一、威尔逊与他的神话比喻 埃德蒙·威尔逊是美国20世纪著名的文学批评家兼作家,其文学批评的影响力在20~30年代达到了巅峰。他一生著述颇丰,曾对狄更斯、海明威、简·奥斯丁等主流作家做出过经典批判,还提挈并介绍过许多不被公众所关注的非主流作家。尤其值得提到的是,他第一个把《尤里西斯》和《追忆似水年华》等旷世佳作引介到美国,填补了美国读者阅读上的空白,也为美国的文化地图树立了一个重要的坐标。在20世纪40年代后,随着各种理论的兴起,威尔逊在欧美文学界的影响开始有所衰退。但在经历诸多主义和思潮的轮番登场之后,人们在困惑和失望之余,对威尔逊又重新发生了兴趣。威尔逊用他深厚的文学功底、犀利的洞察力、广博的文化涉猎面和对社会道德的关注征服了人们,而他俘获的不光是精英文人,他始终是在用自己的文学批评来模糊和缩小精英知识分子和公共读者之间的距离,威尔逊也因此被归入美国20世纪著名的公共知识分子行列。今天我们重新阅读威尔逊,透析其文学批评的脉络,试图从中发现他批评的精髓,为我们的文学批评走向大众,服务大众提供一些借鉴。 文学批评活动中的主体——批评家及其在批评行为中担当的角色和职责,是我们首先应该考察的。我们知道,个体的文本叙述作家对生命和外部世界的体验和感知,一个历史时期的文学作品则综合了许多的个体的文本,建构出整个历史时期群体的态度和定式,一种“集体无意识”。它具有潜藏的、暗含的、变形的等内在特质,大众读者群由于文化和知识等多方面的原因只能看到冰山的一角。要达到文本背后的全景,在文本和读者之间就需要搭建一座桥梁,而这个中介和桥梁作用就应由批评家来充当。威尔逊曾非常形象地用希腊神话中的原型人物为我们解说了批评家的角色和所担当的职责,重新解读这两个原型人物使我们对批评家在艺术家、文本和读者之间的位置更加明确,也使我们愈加明了批评家在特定文化语境中的作用。这两个原型人物出自索福克勒斯(Sophocles)创作的剧本《菲罗克忒忒斯》(Philoctetes)。这个剧本是根据希腊神话改编的,尽管它并不是索福克勒斯的代表作品,且不为文学批评界所重视,但威尔逊却从这一剧本中得到文学的感悟,他从这两个人物身上破译出暗含的隐喻,并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自己的文学批评观。[1] 这两个原型人物之一菲罗克忒忒斯是一位承受着身体的痛苦但却不肯轻易妥协的希腊英雄。他从父亲大力英雄(Heracles)那里继承了百发百中的神弓。这只神弓是故事的一个重要伏笔,就是这只神弓使菲罗克忒忒斯在特洛伊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在前往特洛伊战场的路途中,菲罗克忒忒斯因为冒犯神灵而遭蛇咬,伤口感染造成他一只脚残疾,脚疾的折磨使他痛苦不堪,唉声连连,脚患处发出的恶臭更使他从一个勇士沦为一个令人生厌的累赘,同行的其他战士都偷偷弃他而去,留他一个人在荒岛上顾影自怜。特洛伊之战打得持久而艰苦,在雌雄难决的时刻,希腊预言家道出天机:只有菲手上的神弓才能为希腊军队解围。希腊方面于是决定派涅俄普托勒摩斯返回到荒岛上将神弓从菲的手中骗回。而涅俄普托勒摩斯并没有莽撞行事,因为他十分理解和同情菲的处境,他充当了说客或劝说者的角色。他和颜悦色地劝说菲和他一同前往战争前线,并说服菲只有到了特洛伊前线菲的脚疾方可痊愈。果不出所料,在天神的显灵和帮助下,借助神弓的天力,菲和涅并肩作战,披荆斩棘,取得了战争的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故事的情节并不复杂,而它的寓意却值得玩味。在威尔逊看来,菲罗克忒忒斯在剧中的身份和所扮演的角色就相当于我们通常意义上的艺术家,因为他不仅具有艺术家身上所特有的气质和天赋,还承受着来自身体或精神的痛苦。菲罗克忒忒斯手中的神弓同时代表着艺术家的天赋和抱负。这只神弓是故事的主要意象之一,菲罗克忒忒斯正是借助这只神弓完成了他为特洛伊战争建立战功的宏图伟志。而实现抱负表现天赋的过程是痛苦的。“冒犯神灵而遭蛇咬”表现艺术家的先知先觉以及他与所生存的时代的冲突和格格不入,更为重要的是,艺术从来都是与痛苦相伴相生的,是痛苦使人变得敏感,对事物的体味更为细腻,痛苦是产生艺术作品的一种内驱力,菲罗克忒忒斯的令人厌嫌的脚疾象征着艺术家身上不为普通人所理解和苟同的敏感和痛苦,这种抵触和不理解使艺术家和大众之间产生排斥,是艺术家实现理想的障碍。而其中“荒凉的孤岛”意象则非常形象地表现艺术家自我流放的姿态以及与大众之间难以跨越的距离。[2] 威尔逊的主要专著之一《伤痛和弓箭》就是基于这种认识,追溯并探析了狄更斯、吉卜林和海明威等作家的身世和情感情节,从中挖掘他们作品中更深层次的涵义,揭示艺术与痛苦的关系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