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斯塔罗宾斯基:目光的隐喻(之二)

作 者:

作者简介:
郭宏安,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原文出处:
外国文学评论

内容提要:

本文旨在介绍一位批评家思想的一个侧面,并加以适当的评论。让·斯塔罗宾基对批评的第一个贡献是提出了一种“注视美学”。他从词源学开始,对目光进行了主题学的研究,描绘了目光在几位作家的作品的表现,然后对目光的性质进行了全面的总结,最后走向批评的自我理解和自我确定。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6 年 04 期

关 键 词:

字号:

      三

      让·斯塔罗宾斯基以主题学研究开始了他的批评事业。他往往从词源入手,然后扩展到整个文本,反复倾听词语的声音,例如他对“注视”的研究就极具代表性,并因此而发展出一种批评的理论。

      1961年,让·斯塔罗宾斯基出版了论文集《活的眼》,题目取自让—雅克·卢梭的小说《新爱洛漪丝》,小说中有一正直的无神论者德·伏尔玛尔先生,他是女主人公于丽的丈夫,他对于丽和她的情人说:“如果我有什么主要的激情,那就是对于观察的激情。我喜欢阅读人们心中的思想。因为我的心没有给我什么幻想,因此我冷静地和不带兴趣地进行观察,而长时间的经验给了我洞察力,我的判断不会欺骗我;因此在我连续的研究中,自尊心的全部报酬就在于此,因为我不爱充当角色,但只爱看人家演角色——社会对于我的可爱之处在于可以观察而不在于参加进去。假如我能改变我的本性和变为一只活的眼,我很愿意这种交换。这样我对于人们的不关心并不使我独立于他们;我虽并不努力于被他们看到,我却需要看到他们,我虽不对他们成为可贵的,但他们却是我必需的。”(注:让·斯塔罗宾斯基著《活的眼》,伽利马出版社,1961年,第20页。引文见《新爱洛漪丝》第四卷,伊信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211-212页。译文略有改动。)伏尔玛尔先生怀着观察的激情,见证了小说主人公的爱情的微妙变化。论文集取了《活的眼》这样的名字,表明了作者的“观察的激情”和“洞察力”,题目以下统领着五篇文章:《波佩的面纱》、《论高乃依》、《拉辛与注视诗学》、《让—雅克·卢梭与反省的危险》和《使用笔名的斯丹达尔》。《波佩的面纱》实际上是一篇序言,以下四篇文章分别研究了四种通过看与被看达到的迷惑或蛊惑的目的,例如,高乃依作品中的颂扬的目光,拉辛作品中的发愣的目光,卢梭的裸露癖和观淫癖所流露出来的对于迷惑的追求,斯丹达尔通过使用笔名而达到对于他人目光的躲避,这一切透露出作者的用意——研究人看世界、人与人互相交换的目光,研究看与被看,从中引出某些阅读的原则和育人的目的。他从一个词出发,从词根开始,溯流而上,直到源头,再顺流而下,囊括所有的支流,编织了一张文本之网,这张网的纲就是:“被隐藏的东西使人着迷。”(注:让·斯塔罗宾斯基著《活的眼》,伽利马出版社,1961年,第9、18、33-34、43、72、73、80、88、21-22、11、12、9、12-15、15、26、26、27页。)

      且以高乃依和拉辛的戏剧为例,看看斯塔罗宾斯基如何以“注视”为源分析两位作家笔下的人物,尤其是他们令人“眼花缭乱”或“沉入黑夜”的爱情。

      高乃依一生写有30多部喜剧、悲喜剧和悲剧,以悲剧最为著名,号称法国“悲剧之父”,其剧作以贵族的“责任”、“荣誉”战胜个人的感情为主题,主人公勇敢、坚定、富于牺牲精神,称为“英雄悲剧”。拉辛继高乃依之后登上法国剧坛,把法国古典主义悲剧推上顶峰。他的戏剧简洁凝练,尤其善于塑造女性形象。他写过悲剧、喜剧10余部,《安德洛玛刻》、《费德尔》、《贝蕾尼斯》等是他的代表作。

      斯塔罗宾斯基这样概括高乃依的喜剧和悲剧:“一切都始于眼花缭乱。”“人一生下来就具有他为自己造出来了的不起的命运:在普天下的人的眼中,他一出世就是胜利者。他最高的幸福不是孤立地存在于看的行为中,甚至也不是孤立地存在于做的力量中,它存在于使人看的复杂行为中。那么,什么样的丰功伟绩、什么样的意志才有能力产生并传播一种不可磨灭的眼花缭乱呢?惟一有效的努力,其效果可以保证的惟一的努力将是自我牺牲,这是一种行动,人通过这种行动将全部力量反转来对着自己,完全地否定自己,以便在作为证人的人类世代的注视中获得重生。”(注:让·斯塔罗宾斯基著《活的眼》,伽利马出版社,1961年,第9、18、33-34、43、72、73、80、88、21-22、11、12、9、12-15、15、26、26、27页。)喜剧《梅里特》的主人公提尔西一见“美丽的面孔的光辉”,立刻就改变了原有的一切,放弃了誓言,转眼间变成了“目光一瞥”的俘虏。“光辉”、“炫目”、“眼花缭乱”等,都是高乃依喜欢用的词语,在这些词语的后面隐藏着什么?斯塔罗宾斯基指出:“‘光辉’一词在高乃依的作品中如此频繁地出现,非常清楚地表现了这种主动的辉煌。那是一种胜利的惊讶,一种令人震惊的征服,一种不经过斗争的凯旋。就像路易十四的胜利一样:‘路易只要出现就行。’城墙倒塌了,骑兵队逃跑了,人民低头了。极端地说,个人的在场不再是必要的了。一句话,一个命令就代表了君主的存在,使他不必亲自出现。……在场的魔法很容易地变成了远距离的行动。……很明显,我们面对的是一种从很原始的感情借用武器的修辞术:面对神圣的事物及其光辉的一种震惊。如果思考不能解释我们为什么拜倒于权力,那就应该找出某种强迫我们的超自然力,就应该使王公贵族们相信他们的豪华和炫目的光辉使我们发呆,失去抵抗。既然我们一见之下就被征服了,我们就不再需要讨论他们的权威的理由了:那是强加于我们的。”(注:让·斯塔罗宾斯基著《活的眼》,伽利马出版社,1961年,第9、18、33-34、43、72、73、80、88、21-22、11、12、9、12-15、15、26、26、27页。)于是,爱与恨,生与死,一幅肖像就行了,一瞥目光就够了,仿佛一剂看不见的毒药使人迷惑或死亡。看与被看,迷惑与被迷惑,都是不由人自主的,人为一种神秘的力量所操纵,这神秘来源于“看的力量”:“这是一条从诱惑到真实、从瞬间的惊奇到永久的胜利的道路。”(注:让·斯塔罗宾斯基著《活的眼》,伽利马出版社,1961年,第9、18、33-34、43、72、73、80、88、21-22、11、12、9、12-15、15、26、26、27页。)力量与软弱,坦率与遮掩,非但不互相排斥,反而相互融合。使人看与隐藏,承认与压制,往往结合为同一种行为。在《熙德》中,罗德里格与施麦娜压制着他们的爱情,但不是为了消灭它,而是为了掩盖它,仿佛它并不存在。荣誉的观念,礼貌和责任的规矩,迫使一个人分裂为“内在”的我和“外在”的我,分为秘密的我和呈现在众人目光之下的我。一种对亲情的尊重使施麦娜对她的父亲隐瞒了她的爱情,她的爱情不能拥有“大白于天下的甜蜜的自由”。在她得到父亲的决定之前,她必须压制着她的任何表白。一个人外在的表现符合荣誉和责任的规矩,和一个满怀激情但不能表达的人,是同样真实的,因为这里分裂为二的,并非真实的存在和虚幻的表象,而是一种权利,这种权利的一部分可以在光天化日下展现,而另一部分则非得隐藏起来不可,这两种权利都受制于一种反映出价值选择的“社会监督”。没有障碍,没有对障碍的克服,就不可能区分“外在”和“内在”,一个完整的存在(一个人)就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斯塔罗宾斯基的结论是:“高乃依的悲剧几乎总是结束于眼花缭乱的‘感谢’的时刻;人们看到个人的骄傲的结局和集体的利益统一起来,其存在和幸福决定于王公的辉煌的闪光。因此,高乃依是一个眼花缭乱的幻象的诗人,这个幻象的全部的能力恰当地充满了光明。……主人公的意志力靠一种外力得以增强,这种由赞赏的目光形成的外力转向他并赋予了他——高乃依式的结局就存在于两种力量的交汇之处。此外,主人公不言自明地知道,他怎么表现人们就怎么看他,既不变形,也不减少。人们看他的目光在他的存在中证实了他,全部地接受了他,认可了他。表象和他人的主体性并未使真实成为问题:误解始终被排斥。表象给英雄的我带来了证明,如果不被众人看,则英雄的我就不会有这个证明。因为我只有出现,才有完整的存在。如果他不断地请普天下来作证,那是因为他只有在证人面前出现,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注:让·斯塔罗宾斯基著《活的眼》,伽利马出版社,1961年,第9、18、33-34、43、72、73、80、88、21-22、11、12、9、12-15、15、26、26、27页。)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