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个时期,随着文化研究的发展,随着人们对20世纪各种理论的消化和吸收,文学研究呈现出一个新的局面。这就是重视文化、社会和政治意义,注重意识形态的分析。这种情况在中国文学界比较突出。在外国文学研究中,虽然情况不像中国文学界那么明显,但也正在不断发展。面对这种情况,有人表现出担忧和不安,说现在文学研究正在脱离文学本身,脱离文学文本,变成了文化研究的附属,甚至说理论过剩,意识形态到处泛滥,在某种程度上文学研究变成了哲学和社会学的研究。坦率地讲,我认为这是一种狭隘的看法;在某种意义上还是一种保守的看法,因为不论有意还是无意,它迎合了美国或西方某些右翼知识分子的看法。 为了说明我的观点,我想先简略回顾一下文学批评和理论的发展。 一 人们对世界的认识是一个不断概念化的过程,而所有的概念都是动态的、不断变化的。文学、文学批评和批评理论同样如此。就文学概念而言,其含义从来不是固定不变的。什么是文学?恐怕没有任何人能给出人人都接受的定义。至于文学批评,其发展变化更加明显。以英美为例,20世纪60年代以前,新批评在美国居统治地位,而在英国居统治地位的则是以F.R.利维斯为代表的细读方法,他们都致力于文学作品的细读和意义的细节分析,一般说局限于狭隘的文本,脱离广阔的历史和文化语境。但60年代以后,随着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新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和女权主义等思想的发展,传统文学批评中狭隘的形式主义思想受到了严厉的挑战。虽然一开始这些新的思想并不为官方学术机构重视,但对年轻教师和学生却产生了非常广泛的影响,在新的理论的旗帜下,他们提出了一整套新的尖锐的问题:什么是文学?文学的意义是什么?文学是否可以完全与其他形式的著作分开?批评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它提供什么样的思想价值和意识形态?“无意识”对文学有什么作用?对个人主体意识和身份的形成又产生什么作用?在文学作品中如何找出这种无意识的决定因素?它们与产生那些作品的历史因素有什么联系?在研究文化产品时,伦理和价值是什么意思?读者如何参与文学文本、构成它们的意义?文学和文化与政治之间是什么关系?再现、叙事和权力之间有什么联系?凡是有语言的地方是否总有权力?语言形式和权力形式之间是否有多重关系? 正是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促进了20世纪后期文学批评和批评理论的迅速发展,除了前面提到的几种思潮之外,还出现了解构主义、少数话语理论、新历史主义、后殖民主义、后现代主义、生态批评和网络文化等,并在80年代逐渐形成了跨学科的、综合性的文化批评和文化理论。 和所有新生事物一样,在批评理论的发展过程中,新旧之间也曾出现过冲突和争论。限于篇幅,这里不可能描述这些争论。但为了说明争论的性质,我想借用特里·伊格尔顿在《文学理论导论》的前言里的一段话。他援引经济学家J.M.凯恩斯的话说:那些不喜欢理论的经济学家,或者声称没有理论会做得更好的经济学家,只不过是受到某种旧理论的支配而已。“这种情况对文学研究者和批评家同样真实。有些人抱怨说文学理论令人难以想象地深奥费解——他们觉得这些理论像是一块文化精英的神秘的飞地,在某种程度上与原子物理学相似。确实,‘文学教育’并不完全鼓励分析型的思想;但文学理论实际上并不比许多理论研究更难,而是比其中一些要容易得多。……也有些学者和批评家声称文学理论‘妨碍了读者对作品的理解’。我对这种看法的坦率回答是:如果没有某种文学理论——不论多么奥秘和含蓄——我们首先就不知道什么是‘文学作品’,也不知道怎样去读它。敌视理论的态度一般意味着反对他人的理论,同时也意味着忘记了自己的理论。”(注:See Terry Eagleton,Literary Theory:An Introduction,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1983,“Preface.”) 应该说,文学研究一向是个多元化的学科。构成传统的各种实践,例如文学史、文学传记、道德—美学批评、新批评等,直到20世纪60年代,都一直在一种相当稳定的不平衡状态下共生共存,它们对作者、文学作品的性质以及批评的目的有着相同或相似的认识。批评家对某一作品是否纳入经典可以进行争论,但对所谓的“文学”本身的存在并不怀疑,对作者决定作品意义的看法也不怀疑,对批评依附于所研究的文学对象也不怀疑。而所有这一切,都受到当代理论话语严厉的质疑和重新评价。 当代的批评理论认为自己不仅已经成为独立的学科,而且已经成为文学研究不可或缺的日常工作。它拒绝接受依附于文学的边缘地位,也不承认是更接近哲学的一种外部关怀。它把自己置于批评事业的核心,坚持认为一切批评行为都不能超越理论。正如许多理论家所指出的,研究文学所用的传统形式的批评,对文学名著的反应不可能没有理论,也不会是纯学术的努力。所有形式的批评都依据某种理论,或某种混合的理论,不论它们是否意识到这点。理论著作已经表明,在文学研究中,那些常常被视为“自然的”、“常识性的”方式,实际上靠的是一套理论指令,对批评家而言,这些指令已经融化在血液中,落实到行动上,无须在自己的实践中再去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