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论的正名

——近年中国文学理论研究的“去西方中心主义”思潮(之二)

作 者:

作者简介:
胡晓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 200062)

原文出处:
西北大学学报:哲社版

内容提要:

从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及本世纪初,中国文论学界的一个渐渐明朗的思潮,即“去西方中心主义”。以近年来的若干现象为观察对象,分析了这一思潮不仅体现在明确的宗旨、口号和主张上,而且体现为深入的学术史反思,以及实实在在的考证材料和重建批评历史的工作中。认为,求用和求实相互歧异的两种学术取向,在这一思潮中的联手合力,有利于从单一的知识逻辑中解咒,有利于本土文学思想传统的强调,有利于参与当代文化实践,有利于中国文论在21世纪的正名。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6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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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清理教条和再历史化:另一维度的中国化

      与前述从文化自觉的角度,新材料新学科的角度,以及新儒家文哲相通的角度不同,另一条颇有新意的路线即从文学史社会史结合的角度,来“脱西返中”。

      如所周知,80年代有一本重要的著作,即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1988)。一反古代文论研究着眼于理论、观念、范畴和体系建构的做法,提倡文学思想的研究要与活生生的文学创作活动联系起来,将观念还原到具体复杂文学思潮中去。从此,开创了一种新的研究范式,即结合创作实践来探索文论。后来,他又写作《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从更大更宽的视角,即政局变化,哲学思潮起伏,尤其是其中的士人心态变化,来考察文学思想与观念的历史。从罗宗强之后,“还原”成为文论研究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方法,深深改写了古代文论学科纯理论的性格。

      近年来,“还原”研究仍然是学界一主流,却有了新的思路。学者们开始问,究竟为什么我们越研究文学或文论,越离中国自身的真实情况甚远?譬如我们以那么多研究力量投入《文心雕龙》,而在中国文学批评的主流传统中,《文心雕龙》其实并不居于理论与观念最核心之地位;刘勰也并不算受到最大尊重的理论家。又譬如,我们以那么多精力投入范畴研究,可是不仅古人并不按范畴的全部涵义来写作或欣赏,我们今天也并不使用范畴的逻辑意义;这样的范畴既与西方接不上,又脱离了中国本土的文史脉络,这样的努力,是否成了中外古今四头不着的虚悬的存在?是不是我们的认知图式应该反思?这就开始学术史和方法论的省思,自觉清理五四以来某些文学观念与中国实际情况的隔阂。这就是进一步去理论化,去教条化的工作。比罗氏,更多反思意味和自我批评,走得更远。

      陈引驰《文学性与文学文化》[22] 列举了在现代文学的“文学性”观念的新建构下,传统文学的“文学性”发生了许多曲折、出现了不少“走样”的情况。譬如:刘大杰最初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中,甚至没有司马迁《史记》的位置,完全无视明清不少师法太史公笔法的散文名家的真实偶像;又如,“杂文学”的名称,恰恰反映了新的文学性想象其实容纳不了老的文学性实践。陈文在发现现代文学教条方面,眼光锐利。譬如西方的一个有着广泛认同的“文学性”界定,即表现自我:而“中国的传统中其实相当重视主客体——如果用西方的二元观念来观照的话——之间的关联性,而没有西方近代以来比较突出的主体创造的意味。”此外一个较大的误解是中国学界将“美”看得很重,而“在中国传统文化视野中,‘美’从来没有占据至高的地位。儒家相信‘美’必须与‘善’结合,‘美’‘善’兼备,‘尽善尽美’才是值得推崇的;而道家则主张‘本真’是高于‘美’的范畴,所谓‘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陈文还指出,用文学是创作主体的自我表现这样的观点一刀切,就会压抑中国文学原本的丰富性和特征,比如词以拟代情境来表达情感正是一个例子。

      汪春泓的《关于“文章学”与“文学批评”的思考》[23],是将批评史上的开山著作,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首次置于上述知识背景中的一个个案研究。作者反思了在郭著中,原有的中国“文章学”观念如何被扭曲变形,改造而为以纯文学观念为立场的“文学批评”的过程。以大量材料质疑了这一建构的神话性质。同时指出原因既是外来影响,又与社会文教秩序崩裂有关。这篇与前述戴燕论著相比,不失“寸铁”之力。

      这里再举一个具体的例子。我在一篇读《文选》的札记中也提出过同样的问题:由鲁迅而来的“文学的自觉”,是上个世纪影响六朝文学理解最大的一个认知图式。甚至有人推论“自觉”包含着从儒家思想中脱离出来的意思。但是仍然需要提问和分析,首先,鲁迅讲的是曹丕的建安时代,背景是曹操的反对世家大族,任人唯才,思想文风因而有一种清峻通脱之美。我们把它推广为整个六朝,可不可以,还要讨论。譬如《文心雕龙》就没有所谓“自觉”。六朝一流的诗人文学家如陶渊明等也并没有摆脱中国文化主流思想。其次,这种认知图式仍然有西方中心的观念。鲁迅先生说曹丕“或如近代所说的‘为艺术而艺术’(Art for Art' s Sake)的一派”,“一派”二字表明,鲁迅先生没有将此绝对化。但是后学的阐释则将其视为“历史的进步”。第三,这种认知图式必然蕴涵以下逻辑:1.从儒家思想、从子部著述、从史家作品那里摆脱出来,才是文学的进步。这是否带有五四时期的某种“意识形态”?2.由此再进一步,文学从哲学、思想著作和史学中区别出来,才是文学的本质。这是否是一种过于本质主义的观点?朱自清先生的名作《诗言志辨》,描述“言志”的变动史,正是解构了此种观点。3.由此再进而论及一种所谓“纯文学”:从实用中分离、从表达思想与社会关怀等情感中分离,由此取得现代的文学性。其实这样的文学性只是一个神话而已。比方说,昭明太子的《文选序》确实看重“能文之士”,强调“篇章”(文章的结构)、“篇翰”(文章的构思)(这两个词比“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更重要。来自曹丕《典论·论文》:“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以区别于子史作品。但是《文选》中的作者是“能文之士”,并不等于说就不可以同时是贤人志士,或者说他们只是一心写作之士。西方式的“为艺术而艺术”,无论是以写作为生命中的惟一,或者以写作本身的快感为目的,都是相当现代的一种分化。《文选》中所选的每一位作者,都不具有这样彻底的写作取向。譬如《文选序》中所说“耿介之意既伤,壹郁之怀靡朔……,骚人之文,自兹而作”,肯定不是纯文学;“颂者,所以游扬德业,褒赞成功”、“箴兴于补阙,戒出于弼匡”(虽戒文实未选)之类,更不是“为艺术而艺术”。“《文选》的选文及分类安排,偏重于应用文。在诗的二十四个小类中,……除‘咏史’、‘哀伤’外,都是应用性极强的题材。文的情况更是如此,在三十五类文体中,大概除了辞之外,都是应用文。”[24] 纯文学之特征,在其无意于在人事上作任何特种之施用,专以自身为目的。所以说这里有“纯文学”的自觉,还落不到作家作品的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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