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近似“孪生”的两棵《树》 1987年,在不惑之年摘走诺贝尔文学奖桂冠的美籍俄裔犹太人诗人约瑟夫·布罗斯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在《文明的孩子》(The Child of Civilization,1977)一文中所表示的“诗歌是一门极端个性的艺术,它敌视各种主义”同样适合谷川俊太郎的诗歌。因为谷川整体上的诗歌创作很难为它界定是一种固有的什么主义,在其创作的2000余首诗篇里,有典型的超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写作,又有纯粹的印象主义和象征主义写作,甚至连写实主义作品也有。 《树》就是其中一个例子。《树》在谷川的诗歌创作中称不上重要作品,但这首诗在表达上与中国诗人艾青的同样是写树的一首诗十分接近。这里就此两首诗的抒写进行简单的比较和分析。 看得见憧憬天空的树梢/却看不见隐藏在土地里的根/步步逼近地生长/根仿佛要紧紧揪住/浮动在天空的天体/那贪婪的指爪看不见 一生只是为了停留在一个地方/根在继续寻找什么呢?/在繁枝小鸟的歌唱间/在叶片的随风摇曳间/在大地灰暗的深处/它们彼此地缠绕在一起 ——谷川俊太郎《树》 这首诗最初发表在1984年10月出版的须须原光弘的写真集《穗高光彩》里,估计这首诗的写作也是在这一年(或许是配合图片的即兴之作),也可称为是他的后期作品,该诗后收录到1991年5月由集英社出版的《欲赠诗与你》(该诗集截止到1994年1月就已经重印了7次)。 树作为一个重要的意象始终贯穿着谷川的诗篇,似乎也是谷川偏爱的一个意象。谷川对于树木的情有独钟自然使我们联想起诗人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在群马县北轻井泽森林(他父亲的别墅)里的那段生活经历。从谷川的整个作品来看,无论是在前期作品或是在中年和后期作品里,树木都是频繁出现于其作品中的一个意象,这一点足够使我们断定:自然景观映现在诗人幼小心灵的投影的不可磨灭性(或曰诗人对大自然的感受性)是多么的持久。 同样是对树木的抒写,而在不同文化背景和生存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中国现实主义诗人艾青对树木的抒写却是这样一种情调: 一棵树,一棵树/彼此孤立地兀立着/风与空气/告诉着它们的距离但是在泥土的覆盖下/它们的根伸长着/在看不见的深处/它们的根须纠缠在一起 ——艾青《树》 这两首诗在创作时的“灵感的出发→词语的组合→意思的传达→诗篇的完成”一系列的思维活动的接近,从“具象→抽象”渐渐递进的表现手法,以及在尾句表现结果上的相同都无不使我们感到惊诧。如果在同一国度使用同一语言进行写作,无论时间的跨度多么久远,这种巧合与偶然的接近,都无法排除我们顿生的疑窦:即后来者的《树》是否是对前者《树》的拷贝和沿袭——一种被复制的关系。这种诗歌文本和诗意的高度类似现象在世界诗歌史上是不多见的。 艾青(1910-1996)这位“站在中西文化汇合处”[1],将西方的象征主义与东方的现实主义融合渗透到极致的具有经典性的诗人,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上,无论是诗作品还是其《诗论》,其折射出的艺术光芒无疑都将会在中国未来的天空和大地上闪耀。1940年春天,艾青在动荡不安、草菅人命的战争年代完成了这首诗的写作。做为一名远离故乡(浙江)、在当时弥漫着战争硝烟的南中国(湖南)的死亡线上挣扎的形单影只的流亡者,诗人或许很难明朗化地将自己内心深处的感觉直接表现在诗篇里,因此借着对自然实景这一客体的描述,巧妙地赋予《树》以主体上象征的意味(顺便提及,象征主义也是艾青惯用的一个创作手法,与他青年时代赴法国留学,受到法国现代主义和象征主义的影响有关)。与谷川的《树》相比,艾青的这首在文字上被提纯、意境简练透明的《树》,至今反复阅读,仍是耸立在我们感觉世界里的一棵挺拔、风骨铮铮和具有充沛生命力的树,它并不因为对比而减弱我们以前阅读上的满足和愉悦。相对而言,谷川的《树》则显得枝叶繁茂、葳蕤,有着复杂的外观。纵观两首诗的表面印象和感受文字表层上的抒情气氛,艾青的《树》适合为它命名为生长在大地或平原上的白杨树,谷川的《树》则有点像生长在恶劣气候环境里的针叶松。 艾青的《树》里的主要意象为:“风与空气”、“泥土”、“根”。诗中的关键动词则为:“兀立”、“告诉”、“覆盖”、“伸长”、“纠缠”。而谷川在《树》一诗中,他宽泛、丰富、大量地运用意象的本领却使我们叹服。“树梢”、“根”、“天体”、“指爪”、“小鸟”、“叶片”、“大地”是这首诗的主要意象。串联这些繁复意象的动词则为:“憧憬”、“隐藏”、“生长”、“揪住”、“浮动”、“停留”、“寻找”、“歌唱”、“摇曳”、“缠绕”等。通过对比,谷川诗情的饱满凝重和厚重感与艾青诗情的平淡朴素我们便一目了然。这两首诗的写作时间跨度相隔40余年,艾青完成在30岁,《树》被称为是他的代表作之一;而谷川则是完成在50岁之后,《树》这首诗不在他的代表作之列。单单读这两首诗,我们无法读出两首诗不同的时代——战争年代与和平年代的痕迹。从另一层意义上讲,甚至可以说这两首诗都具备超越时代的写作意义。概而言之,谷川的《树》在诗意上的成熟和语言上的尖锐犀利以及他日积月累创作经验的丰富性拓宽了其诗歌的空间,使其诗歌文本没有仅仅停留在语言的层面上,有一种鲜活的内张力。艾青的《树》则显得大智若愚,其形而上的形象思维的特质能让我们联想起老子的思想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