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社会教育问题论纲

——以制度变迁为中心的多维分析

作 者:

作者简介:
于述胜,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博士。(北京 100875)

原文出处:
北京大学教育评论

内容提要:

要理解现代中国的教育问题,社会教育是不可或缺的一翼。社会教育在整个民国时期的制度设计中,是一个处在流变过程中的历史概念,其历史功能包括教育改造和社会改造两个方面,其具体职能在不同阶段有不同的内涵和表现。在社会教育的主体方面,知识分子群体和国家、地方政权三方在不同阶段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并呈现出不同的相互关系。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围绕着解决国家自上而下的理性规划与基层社会自主、自治能力发展之间的矛盾,存在着不同的探索方式,但限于历史条件而未及充分展开。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05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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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当代中国教育研究中,社会教育及其历史是一个很少有人眷顾的领域。这有其深刻的历史原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伴随着教育的政治化,全能政治的理论宣传和思想教化取代了以往的社会教育。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随着高考制度的恢复,长期被压抑的全民文化教育热情又被挤入“应试教育”的轨道,升学支配着人们的思想和行为,“拨乱反正”旗帜下的教育思考自然也以学校教育问题为兴奋点。在“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1]的90年代,专业化与考据化的治学方式日益占上风,重新夺取专业化地位的教育学也把自己切割得越来越细。于是,教育学者越来越习惯于从专业、研究方向的角度窥探教育问题,难以对社会教育这一过于“宽泛”的问题域产生兴趣。

      然而,随着教育问题综合化性质的日渐显现,随着问题意识的逐步觉醒,被切割的碎片又有了回归母体的趋势。不少研究者强调通过学科整合来研究具体的教育问题。在此背景下,中国社会教育史成为一个颇受关注的研究问题。此方面研究的内容可以上溯到遥远的古代社会教化,但清末民初由传统社会教化到现代社会教育的转型及其现代化进程,无疑是研究关注的焦点。在“内在性视角”中,古代社会教化是作为现代社会教育的远祖而被纳入知识家谱之中的。

      的确,要理解现代中国教育问题,社会教育是不可或缺的一翼。这是因为,作为整个中国现代化工程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以制度为核心的中国现代教育体系从来都不是一个单纯的教育问题,而是基于解决中国现代社会问题的需要建立和发展的。随着鸦片战争、甲午海战和庚子之役的接连失利,中国问题更多的是在认同西强中弱的文化心态之下生成的。特别是庚子之后,国人的“自我检讨”已经从技术、制度层面深入到国家和国民素质的层次。因此,在清末新政中,造人才(以现代学校制度为主体)和造国家、造社会(以预备立宪、地方自治和通俗教育为主要内容)得以先后或同时起步。以癸卯学制为代表的现代学校体系,主要是一种作为科举制度替代物的现代精英(或人才)培养制度;而以简易识字学塾和通俗讲演等形式出现的社会教育,则代表了造就与立宪政体、发展近代工商业相适应的现代国民之努力。民国肇基,教育部成立,蔡元培和蒋维乔主持制定教育部官制,让社会教育与普通教育、专门教育三司并立,在国家教育行政组织上确立了社会教育的独立地位。虽然清末民初的中国社会教育理论与实践多取法于日本,但中国却早于日本多年在国家行政管理层面上确立社会教育制度(日本是在1924年),体现出比日本更为强烈的现代规划意识。自是以降,在中国现代社会变迁的背景之下,社会教育同其他教育形式的分立、互动与融合,构成了理解中国教育现代化的重要维度。可以说,不理解中国现代社会发展的内在需要,不能在社会教育与其他教育形式的联系中分析中国现代教育问题,便无从全面把握中国教育现代化的历史特质。

      本文之所以要以制度变迁为中心,是因为在国家规划的现代化过程中,思想领先、制度强制乃是其自然而必然的需要。一方面,制度的确立实际上是以刚性的形式,对竞争着的各种思想理论及其实践策略进行筛选和固化的结果,制度的话语是一种实践着的理念,它反映着教育领域中的一般权力关系;另一方面,制度作为借助于国家权力而推行的、规范化了的实践策略,在指向一定的目标和问题解决的同时,又不断生产出新的问题。这些由制度所生产出来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表征着中国现代教育的特殊面貌和复杂性质,体现出中国教育的现代性。

      本文所说的“多维分析”,分别在两个方向上展开。其一,是在思想、制度和实践的互动中研究民国社会教育发展,即通过多层面的关联性分析,完整地再现历史的真实,凸显潜藏于其中的各种具体教育问题;其二,是在现代知识分子与国家、地方政权的关联中,分析不同教育主体在发展社会教育过程中的具体作用及其相互关系。

      一、“社会教育”:一个处在流变过程中的历史概念

      “社会教育”是该项研究的核心概念,应给出清晰的界定。民国时期,由于外国特别是西方教育的广泛影响,大量的外来教育术语和概念进入中国教育论说之中,再加上中国的自生语汇,人们对社会教育概念的理解呈多元趋势,有相当大的模糊性。故当时出版的研究社会教育、民众教育的理论书籍,开篇常常要对有关概念进行辨析。辨析中经常会涉及到一些相似概念,如“通俗教育”、“平民教育”、“成人教育”、“补习教育”、“扩充教育”、“识字教育”、“职业教育”、“民众教育”、“乡村教育”等。不过,由于人们习惯于在教科书的论域(如囿于教科书中学校教育、社会教育和家庭教育的分野)中界定社会教育,而处于不断流变之中、具有多重复杂实践内涵的社会教育概念,自然难以被纳入既有的分析框架;对那些相互交叉、重叠概念的梳理,更显得剪不断、理还乱。

      实际上,分析作为中国现代教育规划的社会教育,仅仅求之于形式逻辑的规定是远远不够的。必须从内在性视角出发,循着中国现代教育发展的内在理路,用问题去统摄概念,才能彰显相关概念的内在联系。可以说,使那些相似概念得以统合的,主要不是一种抽象的逻辑规定,而是强烈的实践愿望。清末民初,人们以西方列强为参照系,逐步意识到了中国落后的多方位性。为建设强大的现代民族国家,与之紧密相联的国民素质问题,早已进入社会精英和文化精英的视野。当时,无论是现代国家还是现代国民,都远不是既成的事实,而是有待造就的新事物。故清末士人常发出中国“无国家”、“无国民”之慨叹,如梁启超说:“夫古昔之中国,虽有国之名,而未成国之形”,“且我中国畴昔,岂有国家哉,不过有朝廷耳”[2],“中国人不知有国民也”[3]。因此,在人们的现代化设计中,作为造国家、造国民之重要手段的教育,一开始便具有某种全民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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