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巨变，苏联解体，两大阵营之间持续近50年的冷战结束，标志着一个历史时代的终结。但这同时，也就向人们提出一个必须要正视和回答的问题：我们现在正在要进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决不是无关紧要的，因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会影响到我们的判断和选择。 许多的人认为，代替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大阵营对抗的，将是民族国家主体地位的恢复，将是不同国家或民族间的民族主义之间的对立。换言之，在政治意识形态对立结束的地方所留下的真空，将由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来填充。 如果，我们承认在当今的世界上，确实存在着民族主义的上升这个事实，那么，紧接着的问题就是，这种上升中的民族主义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否意味着世界在进入一个民族主义的时代？这当中可能有三种完全不同的判断。一是将其看作是冷战的余响。也就是说，在由意识形态的框架形成的国家阵营解体之后，民族主义表明了部分国家对新的环境的反应的调整。二是将其看作是意味着一个由民族主义支配的时代的到来。按照这样的一种看法，当今和今后相当长的一段人类社会的历史，将是以民族主义为主题的，民族间的冲突将是世界的“主要矛盾”。三是将民族主义看作是一种新的国际秩序建构的前奏，也就是说，在经过由民族主义造成的摩擦和磨合，将会形成一种新的国际秩序。 我个人认为，尽管存在着种种的障碍，但最大的可能仍然是第一和第三种。也就是说，目前表面上在各地兴起的民族主义浪潮，既是旧的国际秩序崩溃的回响，也可能是新的国际秩序重构的前奏。 这当中有如下的几点理由： 1、民族主义兴起的危险，正在引起国际社会的普遍关注。1995 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50周年。在这个时刻，世界上的主要国家都举行了各种形式的庆祝和纪念活动。实际上，这次几乎持续了长达一年的纪念活动，一个基本的背景就是对于民族主义的警觉。毫无疑问，造成第二次世界大战这场巨大人类灾难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极端的民族主义的发展，即法西斯主义的产生。就此而言，我们应当相信，人类追求和平和某些价值的存在。在这一点上，人类的共同感情决不是一个可以忽视的因素。比如，最近拉宾的遇刺，在国际上引起的广泛悼念和纪念，就足以说明，当今的世界并不是如某些人所说的，完全是一个强权的世界，应当承认社会正义的存在，人类追求和平的共同价值的存在。 2、就国家间或民族间冲突的处理和解决， 国际社会已经积累了相当的经验。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的近50年的时间，虽然总的对抗是在两个阵营之间进行的，但国家与国家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的对立与冲突一直没有停止过。但与此同时，国际社会也在不断地进行种种的努力，以调节和制止这些冲突。在这个过程中，国际社会已经积累了许多这方面的经验。在不同的国家与民族之间，用和平的方式解决冲突的规则和机制在不断地探寻和建立。而且，我们已经可以看到这些规则和机制所发挥的一些重要的作用。特别是应当看到，联合国以及一些其他的国际的或地区的跨国组织，在维护世界和平方面，起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而且，我们还有理由相信，在冷战结束之后，一些导致长期持久冲突的因素，即过去我们分析某些冲突中的那些“根本原因”，正在消失。国际上处理某些冲突的障碍正在消失。 3、我们通常所说的国际社会、国际秩序， 并不完全是以政治意识形态为基础建构起来的。那种认为，在政治意识形态消失之后，民族主义会风起云涌，国际秩序会脆弱不堪的看法，在很大程度上是以这样的一种假设为基础的：此前的国际秩序，是以意识形态为基础两大阵营对立的结果，因而，冷战的结束，将意味着这种国际秩序的解体。这种看法表面上看起来有道理，而且似乎由于其洞察了其背后的利益关系而显得深刻。但实际上，这种看法是相当片面的。在冷战结束前的国际秩序中，确实包含着某些意识形态的因素，但当时的国际秩序，并不全然是在意识形态的基础上形成的。经济上国际市场的形成，文化、体育等各方面交流的增加，都是促进这种国际秩序形成的重要基础。即使是在冷战结束之后，这些基础仍然是存在的，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有些方面还有所加强。 4、从事实上来看，说民族主义风起云涌，恐怕也不是事实。 当然，前苏联的民族主义的发展导致了国家的解体，巴尔干半岛的冲突已经持续了几年的时间，非洲的部族冲突也一度激化。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民族之间的和解和合作的趋势也在发展，中东的以色列和阿拉伯这两个宿敌之间在走向和解，前南地区的冲突各方订立了有希望得到确实执行的和平协议，西欧在走向融合，拉丁美洲在走向合作，东亚的状况至少没有恶化。而且，我们能够看到的一个明显的进展是，利用国际力量来解决地区冲突的努力在明显增加，合作的趋势在明显增强，其实际效果是有目共睹的。 5、而所有这一切， 都是发生在全球化的进程不断加快的一个基本背景之下。在当今的时代，民族国家仍然是重要的利益主体，但即使是从这样的利益来考虑，国际间的互相依存和互相合作，也是必须的选择。从客观的进程看，虽然伴随着不断的冲突，但社会生活全球化的趋势是明显的。当然，这样的一个国际社会，并不是一个理想的状态，其间不平等的秩序和游戏规则是显而易见的。但对于这样的一种状况，应看到是历史地形成的，更重要的是，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国家正在为改变国际秩序中的不平等和不合理状况而努力。在这种情况下，民族主义决不是有效的解决手段。谈判和协商是现时代解决人类所面对的一些共同问题的最基本的手段。 从这样的一些角度来看，冷战后民族主义的上升，应当看作是某些国家和地区在新的国际环境之下的新的调适过程，决不意味着世界由此进入一个民族主义的时代。 作出这样的一种判断，对于我们这样的一个国家和民族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判断影响着我们的选择。应当说，在现今的时代，由于民族国家仍然是重要的利益主体，民族感情、民族意识的存在是必然的。但狭隘的民族主义是需要警惕的。因为狭隘的民族主义会以一种偏见的形式影响一个国家和民族在历史紧要关头的选择。在这一点上，我们自己有经验教训，世界上许多国家也有经验教训。只要看一下当今的世界，我们就不难看出，一些最旗帜鲜明地坚持民族主义的国家，往往也就是最抗拒现代化的主流文明的国家，有的甚至也就是当今世界上最落后的国家。这些国家民族主义者的一个惯常的做法，是以本民族的独特性作为出发点，排斥作为人类文明在价值、制度安排、运作规则上已经形成的种种的积累，完全是出于一种对立心理地想形成一个所谓的“第三条道路”。但事实表明，这样的“第三条道路”，往往是一种民族主义的乌托邦，其结果与我们在前些年以意识形态为指导的乌托邦没有什么两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