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主》(1987)讲述三T公司开展“替人解难替人解闷替人受过”业务的“荒唐”故事,在这里连人的情感也可以被替代或虚拟:业务员杨重代替王明水大夫与其女友刘美萍约会,另一业务员马青代替一男士陪伴其妻子,等等。这种替代业务的出现似乎是一个象征性信号:中国当代文化已经和正在发生一场微妙而深刻的转变,以致人内心最隐秘而本真的情感也可以替代、虚拟或出售了。文艺要表现情感、追求情感真实,本是近二十多年来我国文艺理论界的几乎无需论证的基本“常识”之一。如今,当着情感已经变得可以随人随地随时随意替代时,这种替代性情感还等同于往昔的本真情感吗?我不得不感叹:洋溢浪漫气息的情感主义已经和正在让位于充满消费文化色彩的后情感主义(参见我的《中国电影的后情感时代》,《当代电影》2003年第2期)。 情感主义是指有关文艺必须表现人对现实的真实主体态度的知识假定,它相信文艺中的情感应是真实的。以真实地再现现实为旨归的现实主义作品自不必说了,即使是浪漫主义式虚构作品也应能借助想象和联想的翅膀让人想起现实中应当如此的真实情感。面对“文革”时期文学理论的过度政治化弊端,文论界学者们从20世纪70年代末期开始鼓荡起异乎寻常的情感主义风暴:从马克思的“一切属人的感觉与特性的彻底解放”这一思想的角度,上溯康德的主体性理论,在感性与理性统一的理论框架中把情感或审美情感推向文艺表现的最高层面。不再是政治(思想)而是审美情感(体验)从此成为我国当代文艺理论的一个中心问题。有关“主体性”和“向内转”等争论也从不同方面凸显了情感主义的这种中心地位。可以说,情感主义是对于泛政治主义的一种剧烈反弹,为“新时期”以来文艺创作的开展及阐释提供了一种基本的知识型,其标志性作品当有小说《黑骏马》、《北方的河》、《古船》等,影片《青春祭》、《巴山夜雨》、《良家妇女》、《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野山》等。 这种情感主义从1980年代中后期起遭遇一连串震荡。从外来影响来说,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以奇幻情感取代真实情感,“接受美学”以读者自主理解取代对于作者情感的体验,以及杰姆逊等关于情感已经被商品化的后现代主义阐释等,为善于模仿西方的中国人提供了情感主义链条在西方早已脱链的范例。这种外来影响与更根本的内在冲突交织起来:伴随着“寻根文学”热潮的是追寻中国古典文化根基及民族精神的强烈冲动,这种寻根冲动倾向于把个体非理性本能、民族原始巫术根基及边缘奇幻与神秘力量等潜藏的文艺动力源发掘出来。这种包含多重复杂力量的文艺动力源对于已有的简单而朴素的情感主义传统,势必形成剧烈摇撼。文学中除“寻根文学”追求原始的奇幻与神秘情感外,一批“后朦胧”诗人把情感从高雅层面推向日常生活(如于坚和伊沙等);马原、苏童、余华、莫言、刘恪等“先锋小说”作者则借助魔幻现实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外来感召,在新的“间离语言”中重新书写已经变得隔膜的情感;刘恒、刘震云、方方、池莉等的“新写实小说”让原本炽热的情感在日常生活琐事的磨蚀中冷却到几乎零度。显然,“主体性”和“向内转”等情感主义思潮竞相激荡的结果,是意料不到地迫使原本统一的建立在理性主义基础上的情感主义走向破裂:原始主义、日常主义、先锋主义、后现代主义分别成为上述文学新潮的基本情感呈现模式。 从王朔的辉煌一时的小说写作中,可以见出情感主义的破裂点和后情感主义的生长点之间的交汇。从《空中小姐》(1984)开始到随后的《浮出海面》(1985)、《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1986)、《永失我爱》(1989)等,可以见出情感主义原理继续控制的痕迹。但正是在此期间,一种新的情感方式已经在旧的情感主义园地上生长了。从《橡皮人》(1986)开始,主要以《顽主》、《一点正经也没有》(1989)、《你不是一个俗人》(1992)及系列剧《编辑部的故事》(1991,与人合作)等为标志,王朔的写作在80年代后期出现重要转折——凭借独特的“调侃”拉开了中国当代后情感主义潮流的闸门。尽管长篇小说《我是你爸爸》(1992)体现回归情感主义的某些迹象,但就在文坛产生的主导性影响而言,在调侃中生成的后情感主义毕竟已成为王朔小说的鲜明特征。后情感,在王朔这里正是可以替代的情感。如《顽主》所示,连人与人之间最真挚的情感都已成为职业公司的日常商务活动从而可随意替代时,情感的真实性或本真性就被彻底消解了,转化成为一种自觉的、有意识的话语虚拟,甚至是由商界操纵的商务过程了。这种自觉地替代、虚拟或操纵的情感,显然正是情感主义破裂后兴起的一种新型情感即后情感。根据《顽主》改编的同名影片于1988年上映,宣告这种新兴的后情感主义进入电影。而受王朔精神主导的电视连续剧《渴望》(1990)和《编辑部的故事》(1991),则报道了这种新的情感主义向核心媒体电视蔓延的讯息。两剧的出人意料的巨大轰动及其与新的主导文化和大众文化的成功协调,宣告了如下事实:以轻松的游戏态度成批生产后情感主义美学的文化产业已经完成转型,并且随即确立其在媒体王国中的霸权。 但是,后情感主义的真正高潮出现在20世纪与21世纪相交的世纪转折时刻,即冯小刚执导的《甲方乙方》(1997)和张艺谋执导的《英雄》(2002)中。前者据王朔小说《你不是一个俗人》改编。正是在这部直接诠释王朔精神、以当代都市生活为场景的冯氏影片里,那曾经在80年代与文化、历史、传统、沉思等紧密相连的本真情感,在“好梦一日游”活动中被替代、稀释或变形为后情感。这部低成本影片竟然以1000万元一举夺取国产片票房冠军,表明冯氏后情感主义美学在近年都市影片中赢得了最显著的成功。而在这方面张艺谋到底通过《英雄》证明了自己。围绕三男两女而发生的刺秦故事,颇有些类似于《甲方乙方》的三男一女模式及其后情感姿态,只是背景挪到了遥远的战国年代、“好梦一日游”变成了刺秦。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在这部影片里比包括冯小刚在内的其他任何中国导演都更卖力地标举和演绎视觉凸现性美学,体现了凭借中国视觉流及其后情感主义美学而一举征服国内外观众的勃勃雄心。结果,张艺谋不无道理地暂时赶上并越过冯小刚而成为后情感主义电影美学的新的成功者、当今后情感时代“天下第一剑”。可以说,《英雄》凭借其神奇的2亿5千万票房业绩而成为一个无可争议的醒目路标,标志着中国电影的后情感主义美学被推演向一个几乎登峰造极的绝境,蓦然回首间,我们惊奇地发现自己早已悄然置身在后情感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