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教育培养有知识的人,这是无可非议的事,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我想以后也会是这样。只要有学校的存在就离不开知识的学习和传授,这也是大家所公认的。但是,引起当今学校教育重重危机的决不在于它承担了传授知识的任务,而在于它致力于塑造一种知识人。在学校教育的视界中,知识被看成是人的惟一规定性和人之本质。学生是用知识一片一片搭建起来的,充塞于学生心灵的惟一就是知识。学生的存在要由他所拥有的知识来确证,当他们不具有可以被确认为存在的知识时,他们也将失去学生的资格;再是,他们的价值也只能以所拥有的知识来作出判断,他是个优等生还是劣等生,他在学校、班级中的地位与身份全在于其知识学习之优劣了,至于其他品性如道德品质之类,是经常可以为“一好”(知识学习好)所替代。知识也是能够表达他们发展状况的惟一“语言”,对于他们的发展水平和发展之优劣,知识拥有绝对的发言权。由此,知识被扩张为人性的全部,人性中的其他部分,如伦理道德、审美情操等等则都被虚无化。教育的任务就是要实现学生的知识人化,在日常的用语上,学习已经变成吸收知识,或者是获得信息……可见,塑造知识人早已成为教育的一个根深蒂固的信条。 一 知识人,不仅仅是教育这个场域中对人性所作出的一种设定,作为一种普遍人性的理念,其历史也源远流长。早在古希腊时代,先哲们就把知识、求知看做人的最主要、最本质的属性。苏格拉底虽然崇尚人的美德,但却提出“知识即美德”的命题;亚里土多德在他的《形而上学》中所写下的第一句话就是:“求知是人类的本性”,他认为,求知是人的最本质的冲动;柏拉图要在人们心灵里建立的也是知识的“理想国”。到了近现代,科学技术知识更是取代了上帝的力量,“知识就是力量”,不仅成为社会历史发展的指向,而且也为“知识人”的人性设定增添了现实的根据和功利的基础,知识人不仅是人的本性,而且是人要成为万物之主的价值追求。 “知识人”,首先是把人视为一种“认识着的东西而存在的,人的第一的使命就是向他之外的客观世界索取种种知识”,(注:俞吾金.超越知识论[J].复旦大学学报(社科版),1989,(4).)人的主要功能就是认识。而知识又被当做认识的惟一结果。这样的人性论抹杀了人首先是作为生括者而存在的事实。人是为了生存、生活才去索取知识的,生活才是第一性的,知识只是生活的工具。对于一个现实的人而言,是生活规定了他对于知识的态度和追求,而不是相反。把知识作为第一性的、自成目的的东西,这是知识的一种僭越。生活和知识的关系完全被颠倒,知识成了独立的主体,人们赋予了它绝对的人格,而生活和生活中的各种关系却成了知识的产品,生活成了知识的谓语,“规定其他东西的东西变成了被规定的东西,产生其他东西的东西变成它的产品的产品”。(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20.)当人们离开了自己的生活,离开对于生活根本意义的探寻去索取、使用知识时,知识往往就成为一匹无缰的野马,在“无善”(生活之善)的引导下为所欲为,无所不为,这就是当今世界的危机,塑造知识人的教育成为这场危机的酿造者之一。 应当承认,知识确实曾经发挥过无比巨大的力量,知识,几乎可以使人无所不能,也许有一天甚至会让上帝都感到自叹不如。然而,正是在知识功能极端化之时,也是各种深重危机酿成之际,生态、战争等等危机可能导致的是人类自己和地球的灭顶之灾。要从这种种危机中走出来,当今人们缺少的是什么?是征服世界、征服自然的知识和力量?不是!维特根斯坦说过:“我们觉得即使一切科学问题都能解答,我们的生命问题还是没有触及到。”认为知识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这是知识人在知识问题上的错觉。知识,原本是人们用以生活的手段,生活本身才是目的。但是,现在目的与手段却被颠倒。这在当今的学校教育中尤为突出。在学校所建构的知识世界里,人们对于知识的追逐成为最终的目的,学校和学生的一切生活都是为了它,它迫使生活本身成了手段。为了知识,人们忘却了自己,忘却了生活,甚至牺牲了自己和自己的生活。试看今天的学校,知识学习在各种体制和制度的支撑下,不是已经成为支配学生生活的全部目的了吗?人们为它而生、为它而死,甘心情愿受它的肢解、为它所宰割。于是就产生了这样的结果:知识得到之时,也是人自身、人的生活被异化之时。这是教育的悲哀!是知识僭越的又一表现。把目的和手段再颠倒过来,使教育回归人自身、回归人的生活,这才是教育的出路!对于中国的教育而言,从数千年的“道德人”的人性预设中走出来,发展起“知识人”的人性理念,不可否认,这从某方面来说是一种教育的进步,然而,在时代和生活的发展中所凸显的知识僭越之种种危机,已经不能不让我们感受到“知识人”的教育信条已经到了彻底反思的时候了! 二 知识人所拥有的是“知识”,而知识人的“知识”是有它特定的意义和界限的,并不泛指一切认识、经验、意识等。对于知识人来说,知识与非知识有明确的分界线,这种分界也是由来已久的。在西方,从苏格拉底开始就要求人们划清知识与日常生活经验、习俗、神话等的界线,他认为教育的任务就在于使学习者清除后者对于他的影响,去追求真正的知识。他把所认为的知识称之为“理念”,而把生活经验等等则称之为“意见”。理念和意见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是真实的、客观的,而后者是不真实的、主观的。这种对于知识的理解在西方延续很久。人们一贯认为,符合事物之间本来联系的、可以得到证实的事实即知识,不符合或未达到符合事实标准的、不能被证实为事实的则不能称之为知识,或至少是“不完善的知识”。随着19世纪自然科学的发展,自然科学更被视为知识的“标兵”,科学范式的知识被当做惟一的知识,科学即知识,知识即科学。而科学范式的知识所具有的首要特征就是:它是来自于事实的知识。科学就是从事实或现象中发现不变的规律,发现各种精确的联系,科学只能由事实、现象、经验所构成。“一切科学总是以事实在思想中的摹写为其出发点”。(注:马赫.感觉的分析[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241.)斯宾诺沙认为,世界中和正确思想中没有别的,只有发生的事实和对它的逻辑的陈述,这就是科学的知识。这种知识观宣布一切超经验的、形而上的命题都是虚幻的,应把它们排斥在学习和研究的范围之外,因为它们所发现和表述的是与科学无关的东西,按照科学的原则,它们不是经验的陈述,它们是没有认识意义的。科学知识的另一特征是,它的获取过程必须遵循科学的方法,它必须从命题假设开始,继而用规定的方法收集资料,用实验验证假设,用数学论证的方式精确表述。一切无法记录、不能重复、无法验证的,或是缺少量化标定的,都被视作为不可靠的、不真实的,它们都不能称之为知识,或者至少是不完善的知识。按照这样的知识的认定,表现于人的生活之中,超越于现实事实的各种理想与追求,各种价值的选择,意义的理解等都会因为它们无法与事实相符合,为实验所证明,更是不可用数字和线条、机械化的模型来表述而被视作为“另类”。因此,在学校中反映这类思想内容的学科如人文学科、哲学、艺术等通常是处于边缘地带的,或被看做是一些需要按照科学范式加以改造的“不成熟的”学科,或仅仅当做一种个人爱好、一种品味而存在。它们的地位决不可能像自然科学那样显赫,它们的努力方向是向自然科学看齐。经久不衰的“重文轻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学习理念皆源于此。人的认识和知识原本是来自于生活并为生活服务的,在人的生活实践中,认识和把握事实的目的就是为了要超越这种已被给定的事实,去实现在一定时期内仅仅存在于思想之中的、尚未成为事实的各种理想和追求。把知识圈定在事实的范围之中,知识和生活实践之间也就必然树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知识和理论的关怀又怎能落到生活之中?知识人也就成了生活世界之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