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补充”?

——德里达的解构逻辑初探

作 者:

作者简介:
周荣胜(1964-),男,四川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博士后。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原文出处:
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

内容提要:

本文细致分析了德里达的“补充”概念,指出这种非同一性的逻辑构成了其解构论的运作特征,补充逻辑表明在场乃一原始的差异和延迟,从而解除了在场的本源性,意义的在场无限地差延,不仅能指处于补充之链中,所指同样处于补充之链中,因而一切意指活动借一定契机给定的意义必然是补充性的,暂时性的。德里达的这一推论深深地动摇了西方的在场形而上学。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3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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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142(2003)04-0062-06

      德里达的“补充”是其文字学思想的核心概念之一,它比较生动地表现了德里达心目中人类一切意指活动的实情,但是我们对它的认识还不够充分。

      在1967年出版的三部作品中德里达都论述了补充问题。他认为在关于言语与文字的形而上学话语中充斥着一种奇异的补充逻辑,并论证了这种非同一性的补充逻辑恰恰是他所谓的原始文字所具有的特点。

      “补充”原文为supplément(其动词形式为suppléer),这是一个常见的法语词,源于拉丁语supplēmentum,此词又来自动词supplēre,英文为supplement(动词supply),出自同一词源,意义没有变化(注:国内许多论者认为“补充”一词出自卢梭(如《德里达·解构之维》,陆扬著,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66年,104页)。卢梭诚然讨论过文字之于言语的补充关系,德里达在《文字学》中也围绕“补充”着力讨论了卢梭,但是,在卢梭之前的思想史上此种论调屡见不鲜,卢梭只是其中的一个代表。)。Supplément的意思是“补充(物)、增补(物),(书籍的)补遗、补篇、附录,(报刊等的)增刊、副刊”,总之都是随后附加上去使某物成为完全、完整的东西。可是,细究下去,这个词却很微妙,因为此种补充的地位很暧昧,被补充物如书之正文首先被看成是完整的,因而不需要额外附加什么,可事实上它又被补充着,这表明它又是不完整的,需补充的;于是,补充(如书之补遗)既是多余的又是必要的。补充的微妙含义使德里达对这个平平常常的词倍加关注,他对此大力阐发,以之解构传统形而上学设置的言语与文字的等级制,并进一步阐述他的原始文字的要义与普遍性。

      我们必须注意德里达还发掘出了supplément的另一个词义:在一般法文词典中supplément还有一个已废弃不用的古词义即“代替”(在相应的英文里则完全遗失了),而动词suppléer本身有两个词义:“补充、填补、弥补”和“代替、代理”,关于后一词义的例解如,suppléerun professeur,代替一位老师,或者suppléer au vin par le cidre,用苹果酒代替葡萄酒。德里达高度重视补充具有的这一代替含义,认为传统所谓文字补充言语的另一层意思就是文字取代言语,这就不是一个附加补充的问题了,而是一个取而代之的问题。原先被视为一种简单的外在的补充物最后竟然占据了完满的被补充物的位置,充当起意指活动不可或缺的介质,因而,传统意义上十分含混的补充经过德里达的分析便具有了异质的两个含义:补充且代替。

      文字之于言语的关系自苏格拉底以来一直被视为一种简单的补充关系:只有言语才是自然的和直接的交流,而文字则是对言语的再现。说者与听者是相互在场的,说出的语词是其当下思想的表达,它不仅是自发的和明晰的,而且对听者而言也是可理解的;文字则不同,它是通过物质形式的书写符号间接地迂回地表达思想的,而且,它是在说者和听者都不在场的情形中运作的,因而这种补充手段使得意义总处于不在场的危险之中。在德里达看来,这就是形而上学的一个盲点:一方面申明意义与言语的原始自足的在场,另一方面在以文字为补充的同时,却对文字对在场的必然解除视而不见。

      这种关系在卢梭那儿有十分明显的体现,在《文字学》中卢梭是核心人物。德里达认为逻各斯中心主义经历了柏拉图、卢梭和索绪尔这三个里程碑,卢梭在其中具有十分独特的地位:卢梭基于一种新的在场模式对始于苏格拉底的贬斥文字的观念给予了系统的阐述,这个新的模式就是笛卡儿创制的在意识或情感中主体的自我在场。在笛卡儿的“我思”中本来没有符号或文字的位置,而且,笛卡儿本人对文字也并不关心。卢梭不仅著有《语言起源论》专门讨论言语和文字,在其他著述如《爱弥尔》、《忏悔录》等中,也强烈地表达出他对文字既贬斥又依赖的态度。他对文字的矛盾态度落实在他向往“自然状态”和排斥文明社会的浪漫主义思想,这一思想的巨大影响一直持续到现在,例如,结构主义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对文字的态度几乎是卢梭的现代版。列维-斯特劳斯把卢梭奉为人类学之父,二者共同的立论基础是自然与文化的二元对立。于是,在解构卢梭之前德里达先对列维-斯特劳斯作了一番解构。

      列维-斯特劳斯曾深入南美原始部落进行田野作业,著有一部旅行记《热带的悲伤》,其中有一章名为lacon d' écriture,可以译为“文字课”,也可以译为“文字的教训”,作者兼用这两个意思。他所描绘的这个民族叫Nambikwara,在列维-斯特劳斯笔下,这还是一个“无文字的社会”,是一个纯洁的、善良的民族,有着“自然的甜蜜”,“本真地揭示了人类的温柔”;整个Nambikwara部落生活在一片大森林中,他们共同生活在一起,只说不写,只是偶尔在葫芦上画些简单线条。但是,这种淳朴的自然状态被西方人(包括他这样的人类学家)的到来破坏了。列维-斯特劳斯以内疚的心情讲述了文字被引入的故事。他初到Nambikwara时,吃惊地发现当地人完全不知文字为何物,便决定教他们写字。他们开始没有反应,随后可能觉得好玩,就在地上横七竖八划了些条条道道,并没有认真对待。但是部落首领则与众不同,他很快便看出文字作为符号的功能以及赐予拥有文字之人以社会特权的魔力,于是在与列维-斯特劳斯合作时,他要了一张笔记纸薄,列维-斯特劳斯这样说:“他不用词语回答我,而是在纸上画一条或两条波浪线,然后递给我,好像我能读出它们的意思来。他本人完全被他自己的这套把戏欺骗住了。画每一个线条时他都十分仔细,仿佛其意义会突然地跃入眼帘,而每一次都以失望而告终,但是他从不放弃。我们之间有一个不言明的默契即画的条条道道都有一种有待我破解的意义,可是他随后的口头解释很清楚,根本无须我去询问它们所要表达的意思。”[1](p.183)文字在这个部落的产生首先表现在部落首领利用文字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因此列维-斯特劳斯认定文字在这个部落的产生标志着狡黠和不平等的诞生,原先由活的言语所维系的自然状态在突入的文字面前分崩离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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