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报·摄影文学导刊》诞生以来,摄影文学这个话题的讨论正在逐步走向深入,但我认为,真正好的摄影文学,决不是简单的摄影和文学的结合,它应是这个读图时代新的文学表意方式的象征。 要理解这一点,就必须从摄影真实观的演变说起。 据我所知,自从达盖尔发明摄影术以来,摄影一直是以现实主义作为其根本特征的。这有点像古典艺术,基本的艺术方法是客观地呈现、复制事物的原型,所谓的“典型化”。这一百多年来,现实主义摄影大师们所推崇的“决定性的瞬间”,持定的就是这样一种摄影典型论。什么是“决定性的瞬间”?说白了,其实就是拿着相机到处寻找自己所满意的“典型”,以记录下那一瞬间的“真实”。在这点上,法国著名的批评家罗兰·巴特在《明室:摄影笔记》一文中说得很形象:“摄影把主体转变成了客体,甚或可说转变成了博物馆藏品:为了摄制第一张肖像照(1840年前后),玻璃屋顶下,灿烂的阳光里,主体不得不持久地摆着姿势;转变成客体不亚于受一次外科手术之苦;于是一种装置发明了出来,是种镜头看不见的假体,拍摄过程中,它支撑住身体;使其保持不动:这种投靠,是支持我将变成之雕像的基座,是遮掩我的想象之本质的胸衣。”(《文之悦》,178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持久地摆着姿势”,目的无非是为了塑造“典型”,使摄影机所凝固的,成为“典型”的再现。 尽管随着摄影技术的发达,到今天,制造“典型”已经不需要“持久地摆着姿势”了,但摄影艺术家们追求“决定性的瞬间”的渴望从未改变,他们普遍相信,只有“典型”才是有意义的。所以,本雅明才会夸张地说:“照相机赋予瞬间一种追忆的震惊。”(《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39页,浙江摄影出版社,1993)但这样的理论很快就受到了质疑,尤其是观念摄影出现以后,“现实主义是摄影的基本特征”这个命题发生了动摇,“决定性的瞬间”也不再是天经地义的摄影目标。人们有理由问:那些非决定性的瞬间、那些在我们的生活中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瞬间,它们难道就不真实?我们又该如何看待它们的价值?这个驳诘,看起来简单,其实后面隐含着“模仿论”在20世纪所面临的根本危机:世界的真实早已不是它表面所呈现的那个样子了,现实主义遇见了前所未有的困难。这个疑问,最早是在印象派画家那里被提出来的,他们共同发问:进入我眼球的光波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呢?在他们之前的自然主义画家,可以花许多的精力与笔墨去描绘人、自然和动物的本然面貌,因为在他们的心中,有信心认为这是他们所看到的真实,而且并不怀疑这种绘画的意义。可是,这样的局面很快就被莫奈、雷诺阿、沙罗等几位早期的印象派画家打破了。在有没有一种“真实”存在的困惑获得解决之前,他们画布上的模糊是在所难免的了。 这个真实神话的解体,在20世纪的艺术史上有着重要的意义,它不仅影响了绘画的发展,也影响了其他一切艺术门类的革命——革命的动力都来源于对这个真实观的怀疑和反抗。小说、戏剧和音乐等,莫不如此。于是,真实发生了根本性的动摇。直到摄影艺术和动感影像(电影、电视等)盛行之后,人们又一次天真地以为,这些图片和影像能为“真实”提供最为有力的证据,可这个神话很快也破产了,因为电脑技术的发展,为图像的修改、嫁接、移位、制作提供了可能,照片就不用说了,即便是电影和电视,经过剪辑后也可以造成截然相反的效果。比如,前几年的电影《阿甘正传》,经过电脑科技的特殊处理,阿甘居然可以和肯尼迪总统握手,惟妙惟肖,没有任何破绽。以假乱真在今天已是常事,客观的真相完全消失了——正因为此,我更欣赏观念摄影,我觉得它有效地反抗了一种表面的真实,从而为另一种更为内在的心灵真实的敞开提供了可能。 摄影文学的崛起也具有这样的独特意义。它的价值,就在于借着摄影和文学的艺术相遇,寻找另一种的“真实”。如果仅仅通过摄影为世界记录一种表面的真相,或者展示一种图像之美,再加以文字的阐释,那就会大大缩减摄影文学这一新的艺术门类的革命性和独创性。苏珊·桑塔格说,“摄影自成文法”,我想,摄影文学若要获得自己的独立地位,也应该自成文法,建构起自己的世界。 在这个过程当中,我认为,摄影文学首先要反抗的就是俗常意义上说的“纪实”,以及想通过“纪实”来发布真实的冲动。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客观的真相已经消失,一切的真实都正在趋于梦想。而摄影作为一种艺术,即便是发展到直接摄影(Straight photography)和快拍美学(Snapshot Aesthetic)这种形式,也不等于创作者就一定掌握了世界的真实。为什么呢?因为所“摄”之物如果不过是感光材料上的“影”而已,那么,谁能保证它不是经过了人工修饰和作假的产物?客观呈现世界和事物的原貌,对于艺术而言,已经没有多大的价值,它最终会被证实,所谓的真实(原貌)那不过是一种自我幻觉而已。必须看见,我们所生活的不再是真实的世界,而是一个真实不断地被“类象”(simulacrum)和“仿真”(simulation)所取代的世界,一个“虚拟实在能使人造事物像真事物一样逼真,甚至比真实事物还要逼真”(尼葛洛庞蒂:《数字化生存》,140页,海南出版社,1996)的世界。“形象、照片、摄影的复制、机械性的复制以及商品的复制和大规模生产,所有这一切都是类象。所以,我们的世界,起码从文化上来说是没有任何现实感的,因为我们无法确定现实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219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在这样的境况下,摄影文学的意义不应该是表达世界固有的真实,而是要通过一种我称之为“仿真叙事”的方式,使自己成为这个“仿真”世界的叙述者和观察者。如果说文字文学叙述的是世界的“幻象”,那么,摄影文学叙述的就是世界的“仿真”状态——它既不是世界原貌的客观呈现,也不是扭曲的心灵表达(像一些先锋文学所呈现的那样),而是在创造一种新的图像文学的同时,抵达新的真实和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