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9.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677(2002)03-0144-04 一、诗言志与文人关心政治的传统 中国古老的文学传统早已规定了“诗言志”的准则。这个“志”,见仁见智。从抒情主体方面考察,这个“志”,当指“情志”,即一般意义上的思想感情。从中国文化中的儒家理想人格来看,其“志”则应是儒家的思想伦理道德。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精神的中国文人,他们在诗中要表达的“志”,无疑首先是儒家的政治思想。 写不写政治诗,有意写还是无意写,往往是衡量一个诗人是否具有思想高度的重要标志。我们通观文学发展史,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那些伟大、深沉、感人的作品,大多与政治紧密联系。政治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在文学中,它表现为诗人的政治理想,对政局的看法及关注,对国计民生的关怀。而这些,往往超出作者一己或作者所属阶层利益的。正因如此,这类作品既能影响于当世,又能感动于后人。方回曾云:“有仁心者,必为世道计,故不能自默于斯焉。”[1]这是十分明确的要求知识分子关心政治担当道义的表述。中国古代大多数文人常常不能自己地要在文学作品中议政,正是传统文化下形成的心理定势。 诗人们的远大理想与做官的愿望常常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古代知识分子大都积极入世,渴望有从政的机会。这是知识分子出路一元化的社会体制所决定的。官本位的封建社会,使文人在谋求仕进时将低层次的需求(生存需求)和高层次的需求(自我实现)合而为一,也使文人在宦游过程中很少产生为生计奔波层次太低的尴尬。从政的理想一旦实现,二者的关系便发生变化:谋生的层次淡化,实现理想的机会到来。 在一个官本位的社会,只有做官才意味着个人的价值有可能实现。“修齐治平”的理想,只有通过从政,凭借统治阶级的支持,才能最终实现。“达则兼善天下”,明白地告诉士人:只有做官——“达”,才能有所作为。除非走上仕途,跻身统治阶级,否则,一切宏伟蓝图、远大理想都无从谈起。做官,是关心政治的必然,但不是最终追求。反映在作品中,便是中国古代文学中抒写政治理想与抱负的大量篇什。 对政治关怀的心态对读者的影响也是很明显的。人们在评价古代诗人时,自觉不自觉地总要看他是否具有相当的政治关怀。一系列伟大诗人的排列就是这样产生的。这种选择,并非偏颇,因为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不是世外桃源,我们的欢乐和痛苦与政治制度、社会斗争联系密切。谁反映了这些情感和情绪,读者就感谢他们,就在各种文学史中留给他们或高或低的位置。 二、文人的政治理想与从政的矛盾 关心政治成为大多数文人的共同倾向。重要的是,他们对政治的态度是认真的,个个都以政治家自居。其理想和抱负,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都堪称远大,都与一个政治家别无二致。但在从政过程中,少有成功的例子。究其原因,还是文人的性格与政治生活的不相适应造成的。唐代的三个重要诗人陈子昂、李白、杜甫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陈子昂“立言描意,在王霸大略而已”[2],他在诗中写道:“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3](卷83,感遇其十九,p892),在对君王理想化的同时,批判的是现实生活中君王的无道。至于自己的抱负,则是“达兼济天下,穷独善其时”[3](卷83,同宋参军之问梦赵六赠卢陈二子之作,p900),不出儒家范围。真正能体现他远大理想的作品,则是他抒写怀才不遇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是大抱负无从实现的悲吟。其抱负之大,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李白诗歌的浪漫主义特质与他政治上的理想主义分不开。在政治上,李白有极远大的目标。“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一身……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4](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p1512)这种理想,与诗人的不世之才有关。举世公认的天才,使李白产生了“全才”的自我认定。他评估自己的才华:“至于清谈浩歌,雄笔丽藻……余实不愧于古人也。”[4](暮春江送张祖监丞之东都序,p1555)“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4](与韩荆州书,p1540)“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4](古风,p91)同时也较高地评价了自己的政治才干:“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誓欲斩鲸鲵,澄清洛阳水。”[4](赠张相镐其二,p762)他羡慕诸葛亮的有所作为,感叹“余亦草间人,颇怀拯物情”[4](读诸葛武侯传书怀,p622)。他用大鹏自喻:“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4](上李邕,p660)当安史之乱爆发,他认为自己的才能必有发挥之日:“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4](永王东巡歌之二,p547) 李白是一位特立独行之士。他对自己的政治才干和政治前途充满信心:“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4](将进酒,p225)“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4](行路难其一,p239)“秉烛唯须饮,投竿也未迟。如逢渭水猎,犹可帝王师。”[4](赠钱征君少阳,p803)李白的感染力正在于他对自己建功立业的自信与乐观。在唐代以科举取士的制度下,他不屑于按部就班,让考官来决定自己的命运,而企望以布衣干明主。这种理想有着现实的基础,唐代毕竟是仕出多门,李白终于如愿以偿,他因名动京师而应诏入京,得知此消息时的李白是何等狂欢,又何等天真:“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4](南陵别儿童入京,p947)但谁也没有想到,李白的进京并不是他希望的“知遇”,严格地讲,或许是一场误会。他仰天大笑走进宫廷,以为从此进入政治核心,可以大展宏图;皇帝也极为恭敬:“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谓曰:‘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及此?’置于金銮殿,出入翰林中,问以国政。”[4](李阳冰《草堂集序》,p1789)玄宗的征召和礼遇,是冲着“素蓄道义”的谪仙人来的,“问以国政”不过做做样子而已。这种误会加上诗人恃才傲物的个性必然导致李白仕途的受阻和理想的破灭,结果很自然,天才的诗人被玄宗赐金放还,逐出政治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