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超越二元思维的经验方法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士林 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

原文出处:
文艺理论研究

内容提要:

在现代中国学术研究中普遍存在的种种二元思维,基本上都是由感性/理性这个深层结构复制而来。由于感性与理性二要素的结构关系一直未能在先验批判中确定下来,它在本质上必然要导致一种“非此即彼”的理性的或感性的独断论。这时它就不可能再完整、有效地整理任何现实经验与学术经验。本文从人类整体经验出发,从诗性智慧的角度对二元思维的独断论性质予以解构和批判,并初步阐释了新二元论思维方法对旧二元论以及当代中国学术的现实批判意义。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2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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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现代中国学术思维中普遍存在的种种二元思维,基本上都是由感性/理性这个深层结构复制而来。如存在与意识、善与恶、真与假、美与丑、再现与表现、意识和无意识、理性与非理性、边缘与中心、男权与女权、现代与后现代、东方与西方等,——这些20世纪以来一直为中国学界所使用的具有理论硬核性质的元概念。而最关键的问题则在于,一方面,由于缺乏先验批判能力因而不能对感性与理性这两个巨型范畴的内在复杂机制予以全面而具体的分析和考察,另一方面,则是在不同时代由于受不同意识形态或主流文化叙事之影响,因而必然要导致对其间深层结构关系的庸俗化理解和简单化处理。其现实后果当然是十分严重的。从哲学角度来讲,如所谓“我们以往哲学理论曾经出现过的许多特异现象,如:我们生活于现实世界,为什么思维和理论却常常为空幻的虚假观念所控制;我们最讲‘实事求是’、最重视‘理论与实践统一’的,为什么却又总是难以做到从现实出发,理论也总是与实践相脱节;许多年来我们不断地批判、反对‘主观主义’!为什么却总是摆脱不了这个恶魔的纠缠;我们十分重视辩证法的理论,为此做了大量的普及工作,为什么辩证法在人们的思想中很难扎下根,在现实中不是‘主观地’去运用,就是陷入片面性的形而上学,我们最反对公式化、形式化、僵化的教条主义,多次历史经验证明极左思想给我们事业带来了极大的危害为什么却又是克服不了、反不下去,到头来人们还是觉得‘宁左勿右’好?如此等等。”(注:高清海:《哲学回归现实世界之路》,《社会科学战线》1993年第1期)而就20世纪中国学术研究整体而言,它直接产生了我所谓的“独断论认知图式”,并严重影响到中国现代学术的良性再生产:

      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独断论认知图式,实际上从一开始就面临着自我确证的危机。由于大家都是独断论,“谁也不服谁”,而由于独断论之间的对立在逻辑上不可能得到解决,所以在面临着理论上无法解决的矛盾时,它只能就求助于主流意识形态这种实践的独断论。这就是人们在现代学术史上常见的那种“起点就是终点”情况,无论何种人文科学,与主流意识形态的内在关系就是它要论证的全部内容。但另一方面,实践独断论的评判尺度完全系于现实的欲望结构,由于这种来自意识形态支持本身的变动不居,即使一种学术形态由于利益关系而成为主流,这种局面也是不可能长治久安的。现代学术史上经常出现的“大批判运动”和“全盘自我否定”,就是因为非如此就不能“跟上”“只争朝夕”的“革命形势”。而那种稳态的属于知识生产自身的原则,那种超越了经验性质的先验结构,也就始终不可能被建构出来。由于各种批判始终未能上升到对认知图式的先验分析,所以中国现代学术在知识生产上也就一直无法“开动机器”。而全部问题的根源依然在于各种独断论认知图式的非法性,而合法的认知图式在独断论重围中又无法抽身出来。于是无论知识生产者如何“苦干加巧干”,由于没有弄明白“真正的知识如何可能”这个先验前提,所以就不可能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而为了解决这块沉重的心病,他们必须经常性的回过头来检讨自己的逻辑起点。并且为了证明自己是正确的而“一切理论家反对一切理论家”。(注:拙著:《先验批判》,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01页。)

      在我看来,出现这种问题的总根源在于这是一种虚假的二元论。尽管在现代中国学术思维中已经超越了古代哲学的混沌状态,并且借助一系列具有现代性内涵的矛盾范畴而抽象地获得了辩证地把握对象和经验的可能。但是,一方面,由于先验批判能力的极端缺乏而导致“为理性立法”的阙如,另一方面则特别需要指出的是,由于“为理性立法”即“为感性立法”——因为理性边界的确定同时也就为人的感性活动提供了合法的疆界——因此,人们不是用黑格尔式的理性框架来吞噬自身的感性经验,就是如20世纪末的中国学术那样操起后现代话语去解构各种传统的理性精神资源。而这种情况恰好说明了,这种具有中国特色的二元思维本质上是一种一元论的独断论思维方法。也就是说,尽管以感性和理性为深层结构它可以复制出的种种二元对立范畴,表面上好像也为人们考察和分析对象提供了一种精密的逻辑工具,但由于一方面,在现代中国的理性中心论语境中感性系统实际上不可能独立出来,另一方面在中国后现代叙事中理性系统则同样也无法发展成真正的自身,因此它既不可能对主体的理性机能作细致入微的科学分类和理性归纳,同时也无法以清晰的主体意识结构来再现任何感性对象与经验固有的复杂内涵。我把这种不是直接生产出理性独断论,就是直接复制出新感性本体论的中国二元思维统称之为旧二元论,以其理论生产的终点总是无法摆脱“非此即彼”的一元论陷阱之故也。一言以蔽之,旧二元论实质上是一种不可救药的一元独断论。

      而如何解决这种中国学术中根深蒂固的独断论思维,在逻辑分析上讲则可以有两种方式,其一即从正面的哲学批判入手,它通过纯粹逻辑方面的解构来显发这种二元思维模式的局限与弊端,以便使人们在理论思考中可以尽量弥补理性独断论的反面影响。其二则是从人们注意不够的经验论语境出发。在某种意义上讲,独断论的出现在于它仅仅是对人类文明中心经验的理论总结,而忽视了包含着原始时代以及非主流文化这些人类整体经验中重要的构成部分,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它的语境中感性系统和理性系统总是泾渭分明,以及后者总是无条件地自明地优越于前一个系统。然而随着文化人类学和非欧属民族文化研究在20世纪以来的迅猛发展,已经到了彻底清理和终结这种独断论的时代了。而我所谓的新二元论,就是建立在这种扩大了的人类经验基础上的一个积极尝试。

      这里首先解释一下什么是新二元论,以及它与旧二元论的根本区别何在。简单说来,新二元论的主要内涵表现在这样两个方面:就历史观而言,其中一元是与自然界高度统一的原始文化结构;另一元则是与原始文化结构截然不同的文明时代。就精神结构而言,其中一元是指作为人类原始思维而存在的、以“与物无对”或“与物浑然”为基本特色的诗性智慧;另一元则是指作为文明时代精神结构而存在的、以“主体化”与“对象化”为两大特征的理性智慧。从人类社会演进和精神发生的角度看,这种二元对立关系产生于从青铜时代到轴心时代的过渡过程中。它在彻底改变人类原始生命结构的同时,也直接从前者的解体中生产出轴心时代以降的精神生命,因而这两种结构的内在机制及其相互关系,就是理解和阐释人类精神活动之谜惟一的合法语境。但长期以来,在文明中心论和理性主义主流意识形态影响下,人们一直做的就是如何把这两种不同的结构混淆起来。如把精神活动划分为感性认识与理性认识这种旧二元论,它一方面把诗性智慧阐释为理性智慧的初级阶段,另一方面则把原始文化贬低为文明时代的低级形态。由于在旧二元论框架中实际取消了诗性智慧和原始文化的独立存在,所以就既不可能找到人类精神生命发生的真实根源,也不可能完成人类赋予自身的“认识你自己”这个光辉的理性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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