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反生态的技术之网 我们生存在一个被技术笼罩的时代。现代技术特别是高新技术博得有关人士的青睐与崇拜,同时又暴露出致命的反生态倾向,构成人类无法回避的“技术圈”或“技术网”。 现代生态学家将地球生态环境逐一划分为岩石圈、水圈、大气圈、土壤圈、生物圈、文化圈、技术圈等。人类生存在技术圈之中,就像依存于大气、水土一样。例如《只有一个地球》的作者提出,地球上的人类“在技术圈中共存”(注:〔美〕芭芭拉·沃德、勒内·杜博斯:《只有一个地球》,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46页。)。所谓“技术圈”盖指构成群体共同生存基础的技术体系;在我看来,也就是笼罩人类生态的技术之网。 在当代世界上,技术之网无孔不入地操纵着人类的衣食住行、生产建设、经济贸易、文化娱乐各个方面,乃至武装战争、走私贩毒,的确就像一张巨大的罗网笼罩着人类,因而技术圈也就是一种技术网。现代人广泛地使用技术,依托技术网而生存,特别是现代高新技术的产业化加大了技术网的强度。人们在观念上或者过分迷恋技术,或者以为技术不过是一种手段,往往忽略了技术网的另一面。其实天下事物皆有阴阳或正反两面,技术也不例外,它既有有利于人类生存的一面,也有反生态的另一面。 我们不妨以网罗技术为例来反思这种利于生存与反生态的两重性。 渔猎用的网,是人类早期发明的技术之一。“网”,或“罗”,合称罗网、网罗、网罟(罔罟)等。网罗技术一开始出现,就具有利于生存和反生态的两重性。传说伏羲发明网罟。《周易·系辞》记载,伏羲“作结绳而为罔罟,以佃以渔”。在半坡等新石器文化遗址出土的网坠证明网的使用至少有七千年历史(注:刘岱主编:《永恒的巨流》,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37页。),其时期大致与传说的伏羲时代相应。先民处在原始蛮荒之中,出自生存本能的需要,发明了网罗技术,极大地提高了捕捉鸟兽虫鱼的能力,部分地改变了原始生态,对人类的生存发展作出了贡献,这是了不起的创造。因而人们颂扬伏羲说:“羲皇之初,天地开元。网罟禽兽,群黎以安。”(晋代傅玄《羽龠舞歌》)高度肯定了网罗技术对人类生存的意义。 尽管网罟在古代的生产与生活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但是我们发现,网罟出现在古代歌谣中极少是正面形象,而常常是一种危害生命的凶险处境的代名词。例如《国语·周语》引民谣说:“兽恶其网,民恶其上。”南北朝诗人鲍照的《代空城雀》诗写道:“高飞畏邸鸢,下飞畏网罗。”这是由于网罗捕杀了大量的生物,并且被权势者效法而造出一种治人的权术,因此成了人与动物畏惧、仇恨的对象。唐代诗人杜甫曾在诗中指出:“前王作网罟,设法害生成。”(注:杜甫:《早行》,《杜诗详注》第五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962页。)揭露了网罗反生态的危害性。那么我们是否还需要网罗,是否还需要技术呢?古往今来一直有不同的看法。 一种看法是技术限制论,认为滥用技术会破坏生态,主张有限制地采用技术达到功利的目的。例如在大禹的时代就有了限制网罟的措施。古代《逸周书》记载:“禹之禁,春三月山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长;入夏三月川泽不网罟,以成鱼鳖之长。”要求适时渔猎,保护自然生态。再如《国语·鲁语上》载有春秋时期鲁国大夫里革断罟的故事。其中说:“宣公夏滥于泗渊,里革断其罟而弃之。”鲁宣公在禁渔的夏季派人在泗水下网捕鱼,里革闻讯赶去阻止,斩断了网罟,并以古训批评宣公,被称赞为“良罟”。儒家学者孟子和荀子都主张按自然季节禁网和适当地用网,使“鱼鳖不可胜食”(《孟子·梁惠王上》)。从根本上说,他们并不反对网罗技术。时至今日,所谓“环保”机构仅仅对明显污染环境的技术作有限的限制,基本上是沿袭这种功利的主张。 另一种看法是技术否定论,认为技术本质上是反生态的,因而从根本上否定人为的技术。中国古代反对技术的代表人物是道家老子和庄子。老子连车船技术都反对,说:“虽有舟舆,无所乘之。”庄子把网罗技术称为“网罟之患”或“网罗机辟之患”。他站在动物的立场质问道:“夫丰狐文豹……且不免于网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庄子·山木》)庄子替遭受网罟之患的动物申诉不平,批判了网罗的反生态性。网罗技术的终极目标是捕捉一切生灵,使之丧失自由,失去生态。近代工业技术与高新技术破坏生态的严重性远远超过古代的网罗,使人更清醒地意识到技术与生态的对立。现代生态主义者认为:“新技术得到发展的同时,必然会引起公害或者肉眼所能看到的危害。”(注:转引自〔日〕岩佐茂:《环境的思想》,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年版,第18页。)代表了否定技术的观点。 但是,技术限制论限制不了技术的过度扩张,技术否定论也否定不了技术的存在。在现代工业飞速发展的形势下,20世纪中叶在西方出现技术决定论,认为技术能够革新资本主义,带来全民幸福。于是高新技术被尊为无冕之王,人们不断发明新的技术,实行技术专利,构筑技术网罗;影响遍及发展中国家,争先恐后追逐高新技术以之作为现代化的标志。当高新技术使人类的许多梦想成真的时候,当白领们追随富豪空前地享受繁华的时候,恐怕难以接受技术反生态的观点。但是不久前发生的恐怖袭击美国的9.11事件粉碎了技术决定论的幻想,使技术的反生态性暴露到极致。美国的世贸中心摩天大楼正是现代高新技术反生态的代表作,一是由于它的建造耗费了巨大的自然资源;二是它的存在加剧了金融垄断和社会畸形;三是如此摩天危楼将数万人一层层地隔绝在百丈高空,这三点都是对人类生态的破坏或扭曲。而这两座以现代技术违反生态而建造的摩天大楼,偏偏遭到反生态的现代飞行技术的恐怖袭击,一朝酿成千万人的悲剧,形成巨大的生态灾场,“具有超越灾区殃及全局的危害性质,具有惊人的穿透力和震撼力”(注:齐长明:《用灾场学说看金融风暴》,1998年8月27日《人民日报》。)。这场灾难给人类的打击将成为一个永久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