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态差别与文化渊源:中西诗歌爱情主题探究

作 者:
代迅 

作者简介:
代迅(1963-),男,四川自贡人,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文学博士,从事文艺理论和比较文学研究。 西南师范大学 中文系,重庆 400715

原文出处:
学习与探索

内容提要:

中国诗歌传统主题是忠君爱国,西方诗歌以爱情为中心。西方诗歌的这种爱情传统和骑士文学有直接联系,中国“诗言志”的政治抒情传统严重限制了爱情诗的发展空间。西方诗歌中体现为对爱情大胆率真的歌唱,包含有强烈的性爱因素。中国诗歌通常不能大胆地袒露男女之爱的欲与情,情感较为理性化和逻辑化。中西诗歌爱情主题的不同形态包含着中西文化的深刻差别。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2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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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03;I0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462X(2001)06-0093-06

      考虑到中西文学漫长的历史和多样的形态,做任何宏观的概括和比较都是巨大的理论冒险,误读与丢失难以避免。但是,任何研究都不可能没有总体面貌的把握,用现代解释学的术语来说,任何理解与解释都是在整体与部分之间不断循环往复的过程,只有通过这个过程才能逐步达到对事物本真面目的理解和把握。根据这样的思路,本文拟进行一次理论探险的尝试,对中西诗歌中的爱情主题进行梳理,并探究形成这些形态差别的文化传统和历史渊源。

      一

      中西诗歌有着不同的主题,中国的诗歌传统主题始终围绕着忠君爱国,古汉语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是忠孝节义;西方诗歌则以爱情为中心,英文中“爱”(love)出现的频率很高,唐诗三百首中基本无爱字,而在英语世界中地位和影响相当于唐诗三百首的《英诗金库》(The Golden Treasury)中,love多次出现在莎士比亚、雪莱、华兹华斯等人笔下。

      和中国相比,建立在不同生活方式和文化观念上的西方诗歌有着自己的鲜明特点。首先,爱情构成了西方人整个生活和生命的全部,爱情就是一切。朱光潜先生对此有精辟论述:“西方人重视恋爱,有‘恋爱最上’的标语。中国人重视婚姻而轻视恋爱”,“西方诗人中为歌德和席勒、华兹华斯与柯尔律治、济慈和雪莱、魏尔伦与兰波诸人虽亦以交谊著,而他们集中叙友朋乐趣的诗却极少。”[1](P64)西方文化中的这种价值取向对西方爱情诗的创作产生了深刻影响。

      《英诗金库》中有大量写给异性即男作者写给女性的诗歌,如无名氏的《美丽的海伦》、考珀(W.Cowper)的《致一位年轻的女士》、华兹华斯(W.Wordsworth)的《致戴茜》、密尔顿(J.Milton)的《致玛格丽特·蕾女士》等。在西方,中世纪是个特别“黑暗的时代”。在文艺领域,只能写对上帝的爱,写恋歌成为一种罪行。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中世纪依然有法国经院哲学家、唯情论者阿伯拉尔与巴黎名媛哀绿依斯冲破重重阻挠,苦苦相恋,尽管身为僧侣却不理睬教会的禁欲主义,而是写了大量歌颂男女爱情的恋歌,在民间广泛流传,发生很大影响。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中国漫长的古代社会似乎并不都以严厉的禁欲主义著称,诗人之间赠诗是不少,赠友送别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重要主题,但大都是同性朋友间的唱和酬答之作,而赠异性送女人之作罕见。唐诗是中国古典诗歌公认的高峰,历来是中国文学的骄傲,《唐诗三百首》中大量的是写给同性朋友的诗歌,如李白《赠孟浩然》,抒发的是“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的钦佩之情,王维的《相思》,看上去像是男女思恋之作,而实际上,这首“借咏物而寄相思的诗,一题为《江上赠李龟年》,可见是眷怀友人无疑”。(注:http://www.zsu.edu.cn/poems/cc/4/b4do.htm.)赠送异性朋友的也有,但极少,并且和爱情没有什么关系,如唐代罗隐《赠妓云英》:“锺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写的是一种身世感慨,而不是男女之情。

      二

      西方诗歌的这种爱情传统和骑士文学有着直接的联系,不可思议的是,这恰恰出现在否定尘世幸福生活,否定男女性爱,追求来世进入天堂的中世纪。这可能是因为欧洲历史上长期的分裂状态和教会政权与世俗政权的分离,造成了在现实和精神生活中的多元化状态,这和中国长期统一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所造成精神领域的大一统有着很大的不同,教会的精神统治依然留有空白点。骑士文学分两种,骑士抒情诗和骑士传奇,骑士传奇描绘骑士为贵妇人的爱情而赴汤蹈火的游侠冒险经历,而骑士抒情诗全是描写和歌颂骑士的爱情生活,一般是咏唱骑士对贵妇人的爱慕和崇拜,其中以破晓歌最为有名。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曾高度赞扬破晓歌,他认为,比较贵妇人和丈夫之间不自由的和没有爱情的婚姻,骑士和贵妇人之爱才是真正的爱情,是“第一个出现在历史上的性爱形式,亦即作为热恋”[2](P66),是现代性爱的真正先驱。“人与人之间的、特别是两性之间的感情关系,是自从有人类以来就存在的。性爱特别是在最近八百年间获得了这样的意义和地位,竟成了这个时期中一切诗歌必须环绕着旋转的轴心了。”[2](P229)

      但是这个描述只是适用于欧洲文学,在中国不是这样。值得注意的是,关于骑士的生活和爱情诗在中国的介绍、翻译和出版都极为稀少,查找有关资料十分不易。同时,我国出版的关于西方文学史的所有教科书中,骑士文学都是被极其简略地寥寥几笔带过,并且大多对骑士文学评价不高,有的教科书认为骑士抒情诗“流于千篇一律”,并认为骑士是“用这种‘高雅’的爱情外衣,来掩盖他们腐化淫乱的生活”[3]。当然,在现代解释学已经广为学界熟知的今天,坚持释义的多元化与民主性是解释任何作品的题中之义,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此中就没有高低优劣之分,更不意味着这些释义可以毫无差别地等量齐观。对照恩格斯的论述,可以从中西对骑士的爱情生活和诗歌的不同评价,透视中西两种不同的文化体系中的价值观念和文学趣味。毫无疑问,我们的主流文学趣味认为,骑士文学不健康并且没有多大价值,不值得翻译和介绍,如果不笼统地说西方文学审美趣味的话,这至少和恩格斯是大异其趣的。

      西方文学中往往把爱情视为不可抗拒的强大力量,在德、法两国民间广泛流传的骑士传奇《特利斯坦和绮瑟》中,写特利斯坦和绮瑟无意中喝了一种药酒,这种药酒使人永远相爱。尽管他们受到绮瑟的丈夫马尔克国王的残酷迫害,但是他们的爱情永远消灭不了。西方文学中的爱情还可以使人摆脱厄运,绝处逢生,在西方关于《白雪公主》的多种版本中,以美国迪斯尼动画片《白雪公主》为例,王子充满爱的深情的一吻是白雪公主死而复生的秘诀,而我所看到的在中国电视台上演的由中国人改编的《白雪公主》中,这个情节被改成小矮人安葬白雪公主时,不慎脚下一绊摔倒,使白雪公主的毒苹果从喉咙中吐出,因此死而复生。要说生活真实,两者描绘白雪公主死而复生的过程同样不真实,但是,这反映了中西文学观念中对于爱情地位和力量的不同理解,并作了形象化的阐述,从这一点上看,这两者都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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