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时察 归来的张炜,已是一幅大家风范了,仿佛褪尽了青色的果实,成熟于九十年代的文坛上。 八十年代的文化狂欢中,张炜曾经是我们文学的英雄。然而在欲说还休的批评之后,他似乎寂寞地退隐了,他在退隐中沉默地让人们有些想念。别来经年,张炜以似曾相识的面容再次回到了我们中间。一个遥望“一潭清水”的少年如今成为讲述“九月寓言”的智者。如果说八十年代他把史诗式的《古船》交给沸腾了的时代,那么九十年代他又把哲理般的《融入野地》作为一份踏踏实实的礼物,馈赠给已然安静了的人民。归来的张炜,以文学的形式表明,在两个十年之间,他迷人地“活”过两次,这无疑是当代文学值得夸耀的事件。当上海这个东方的大都市以它热情的眼光和热烈的掌声欢迎着这位归来的“大家”时,“海派”知识分子关于新人文主义的纠缠不清的讨论就显得空洞而乏味。归来的张炜告诉我们,我们的文学已远远走在批评的前面,这是在维护精神的斗争中首先取得的令人景仰的实绩。 归来不仅仅是时间意义上的,它显然暗含了精神的向度。准乎此,我们在用“归来”这个词的时候,特意加上了引号,这意在表明我们讲述的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归来”。张炜在《忧愤的归途》这篇自述文章中,曾经说起过“归来感”、归来之时的精神状态。他说:“它是同时看穿了失望和希望的人才拥有的。由此我想,好作家该是归来感很重的人,走向一个注定不会变更的地方,走向‘母亲’身边”。在这里张炜把归来的目标进行了择定,“归来”似乎不是特意向时代的归来,而是一如既往地向“母亲”的归来。“归来”一词显然附加了新的含义,它毋宁说是一种归返,一种向“母亲”的归返。“母亲”是个特定的譬喻,它喻指什么呢?这就是张炜在他《融入野地》这篇小说中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的。“母亲”就是他魂牵梦绕的“大地”。他向“大地”的归来让人想起一种古老的智慧:“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这种“归于尘土”、归向大地的“归来感”,使他在一种古老的智慧中“安静下来”,变得“朴素和真实”,并且“告别狂热和痴情”。 处于“归来”姿态中的张炜,他的“归来”首先是一种“发现”,“大地”的魅力在他的“发现”中冉冉升起。他写道:“辽阔的大地,大地的边缘是海洋,无数的生命在腾跃、繁衍、生长,升起的太阳一次次把它们照亮……当我在某一瞬间睁大双目时,突然看到了眼前的一切变得簇新,它令人惊悸、感动、诧异,好像生来第一遭发现了四周遍布奇迹,”在他的“发现”中,大地诗意地敞开了,“泥沼的气息如此浓烈,大地的呼吸分明可辨,”大地苍茫的话语在他“归来”的慧觉中隐约而又亲切,深长而又连绵。这让人想起荷尔德林的诗句:“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张炜通过他智者式的思想,一再把我们引领到我们生活的依据上来,他对大地的“发现”实际上是对一个古老问题的回答:“承载我们的是什么?”他说起过“发现”大地时的情境:“站在荒芜间举目四望,一个质问无法回避”,而他正处于这个痛苦质问的中心。这种源于自我的质问是对大地召唤的应答。张炜说:“市声如潮,淹没了一切”,在他看来,这些“在者”的喧哗,掩盖了大地的声音,而他“想浮出来看一眼原野山峦,看一眼丛林、青纱帐”。他对大地的归返,无疑实现着海德格尔所说的“回到‘在’中来”。 海德格尔曾经从梵高的《农民鞋》中读出大地诗意来:“在这农民鞋中,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它正在成熟的谷物的无言的馈赠及其在冬野的休闲荒地里的无法阐释的冬冥。”而张炜作为中国农民的儿子,他则是从远去的乡林生活中体认到大地博大的情怀。从这种意义上讲,他是一位乡村知识分子,年轻时代他在乡村生活的经历已经长入了他的知识经验,并成为个体精神的无法去舍的部分。这些深刻的部分,以记忆的形式成为他现今写作的弥足珍贵的资源。他回返大地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回返记忆,回返乡村生活。他写过的那种在月夜的村落里“飘忽的白马”,在冰凉的秋夜中“悠悠转动的大碾盘”,还有在朦胧的野地夜游的“大地的孩子们”,他通过对记忆中的乡村生活的重写,给我们展示了永久性的乡村乌托邦,而这个乡村乌托邦又构成了他生存于大地的梦幻。他最为钟情的乡村夜晚,是乡村生活的狂欢的时刻,也是大地梦幻的最为酣甜的戏剧。他说:“夜晚是人和大地之上一切事物充满柔性的亲暱”,“夜晚带来人类最大的恩惠,莫过于大地上其本源的稳定趋于到场。”缺席的将不再缺席,被遗忘的将再次记起,可以想见,“归来”的张炜沉浸于大地的欢乐中,将是怎样的一种感恩的心情。大地因此而被称为母亲,被视为永久的怀抱。 作为世纪之交的乡村知识分子,他和那些“大地的孩子们”成为伙伴。大地苍茫的独白和土地温润的私语,在他的文本中找到了回声。“归来的”张炜因此而成为我们时代的一个精神象征。 注:文中引言,未特别注明者,均出自张炜小说《九月寓言》和《融入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