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学的指称及其含义 当我用“九十年代文学是九十年代的”这一重复语义的句型时,我强调的是文学的指称概括应优先体现出文学的生存环境特征。因为生存环境特征或曰时代特征是文学这一客体的最具有普遍性的烙印,所以指称(客体)的专名给定一般只涉及这一含义,例如“新时期文学”这一专名的给定,就受到普遍的确认。当然,同一个专名除了有一个指称(客体)之外,对其含义的看法可能有所不同,事实上也确实允许存在不同的含义理解,对“新时期文学”的不同阐释和描述就是一个证明。 然而,当有人提出用某一理论学派的专属术语来作为文学的指称概括时,人们必然面对这样一个语言逻辑:由于专名的给定被固定在某一确定的理论系统中,其含义的看法必然与该理论相一致,但与含义相应的却是一个人所共识的指称(客体),所以,当人们在使用该专名时,他们实际上无条件地承认了该理论系统;而为着表示反对该理论,人们便会放弃使用该专名。换句话说,在这些情况下,专名不再具有专名的性质。“后新时期”就是这样一种对九十年代文学的专名给定。人们无法同意提出者照搬西方后现代理论来解释九十年代文学,由此,“后新时期”以及诸如此类的指称概括不能被当作专名而普遍得到承认和使用。 由于人们对九十年代的时代特征有一个共识:转型期,因而我们可以很轻易地赋于九十年代文学一个专名:转型期文学。它不涉及任何一个理论学派的理论体系,也不限定人们对其含义的多种可能性理解和阐释。它具有对文学的生存环境特征的鲜明表述,同时又与新时期文学构成指称概括上的延续性。只要不反对九十年代我国社会已进入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时期,我想他就不会反对把九十年代文学称为转型期文学。本文首先在这个意义使用转型期文学这个术语。 事实上,转型期文学具有多种层次的含义。除了表述文学的生存环境之特征,我以为它也明确表述了文学本身的“转型”。这种“转型”现象,用一种时髦的理论语言来描述,就是文学从新时期的政治社会中心向转型期的经济社会边缘转移。当然,用一种更直截了当的理论语言表示,“转型”由市场经济对文学的介入而引发文学自身的形态变化。“转型”削弱或曰淡化了文学的政治功能和意识形态化。“转型”也限制或曰约束了文学的艺术与精神上的纯粹个人化的神秘化。与此同时,“转型”也宽容或曰刺激了文学的娱乐功能和民间意识。这自然是对“转型”的一种描述和阐释,但“转型”对文学形态变化这一事实的指称却是能够达成共识的。 “转型”的另一层更高意义上的指称,我觉得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即九十年代文学是二十世纪末的文学,因而它的自身形态变化不仅仅具有社会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意义,而且更具有时代由二十世纪向二十一世纪转型的意义。由此,九十年代文学必然带有从二十世纪文学脱身转变的痕迹和对二十世纪文学作出总结的努力。从这样一个角度来认识转型期文学,也许它能包涵比九十年代文学更丰富的文学发展阶段,例如存在着向二十一世纪最初几年文学发展状态的延续描述的可能性。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们还看不到九十年代文学呈现出暗示下一世纪文学发展走向的艺术精神和审美形式上的突变先兆。 二、走出迷惘:文学的一个主题 与八十年代文学不同,九十年代文学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小说创作呈现热点迭出和不断转移的波浪型发展。也许人们还记得,八十年代末,贾平凹连续发表了《白朗》、《五魁》和《美穴地》三个以土匪生活为题材的中篇小说,(姑且称之为“土匪文学”、“土匪小说”),一时引起寂寥文坛的注意。进入九十年代后,土匪文学骤然成为小说创作上的一个热点。许多作家纷纷涉足这一领域,短短几年时间里便涌现出一批土匪小说。 土匪文学成为九十年代文学的开山作是有其深刻的原因的。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是人们生活感触最多,情感最复杂却又表述最感困难的一段日子。商业浪潮再一次以如此迅猛的势头席卷全国,社会意识处于剧烈震荡的状态,社会转型刚刚开始起步。人们普遍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精神困惑和迷惘,不知道生活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对待改革开放中出现的令人眼花撩乱的新现象和新问题,更不知道处在这么一个迷惘的时刻自己是否能够将心中的迷惘表述清楚。这一切,尤其明显地影响着作家的创作。一方面,市场经济急速转型把文学赖以生存的文学杂志业和出版业推到了的狭弄堂里,严肃文学向何处去一时成了一个无奈的话题。尽管在这个话题里,说话者表面上使用着相同的言语符号,似乎是在讨论着同一个问题;但事实上,说话者却混淆了八十年代文学和九十年代文学之间的差异,无视两者所处的社会和经济大背景的变化。所以,在很大程度上,作家受到这一话题的困惑。如何能不媚俗而又拥有读者,成了二十世纪末的小说难题。这是艺术创造上的一种迷惘,其本质是对艺术表述缺乏自信。同时,这也是作家对生活中的变化感觉迷惘,他们不愿看到八十年代文学在经济上无忧无虑的状态就这样迅速消失,但他们又欢迎九十年代文学在艺术上相对更加自由的状况越趋明朗。于是,仅仅是为了满足作家个人的表述欲望,作家也必然地要在艺术手法上和题材选择上显示自己不同的偏爱和才情。土匪小说因其具有极精彩的故事,极传奇的人物和极朦胧的感觉而成为许多作家的首选之物。另一方面,迷惘虽说是人类的一种很有价值的精神现象,常常成为人们开始重新思考的标志而出现;但是,处在这么一个迷惘时刻的作家却很难给予直接的写实性回答。这不仅是因为在时代发生重大变化之际,人们在原有秩序中形成的理想、价值和道德被变化了的现实击碎这一事实该如何评价,尚需要有历史跨度的时间来回答;而且也是因为在迷惘之中寻觅迷惘这一精神现象真谛本身,不可能使作家逃脱生存荒谬的制约而去对现实生活中具体存在的迷惘现象进行艺术的表述。于是,土匪小说作为一种情境假设,同时满足了作家对话语禁忌和想象发指的要求。作家可以在一个想象性的世界,把自己在生活中感受到的种种迷惘的具体存在抽象成一种精神假设,即对迷惘的一种艺术化了的表述,从而在虚构人物之间的冲突和想象性世界里所发生的故事中,自然而然地以一种实在性姿态展呈出人的心灵一旦失去平衡后的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