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理论:走向交往与对话

作 者:

作者简介:
钱中文 1932年生,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

原文出处:
《中国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本文认为,20世纪中外(主要指西方)文学理论在研究趋向上发生过两次方向相反的“错位”。错位的发生使得双方缺乏共同的基础而难以展开真正的交往与对话。80年代西方文学理论从内部研究走向文化研究,自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理论初步确立了自身的自主性、主体性,并从内在研究转向文化研究之后,使得双方对文学理论研究有了完整的理解,从而出现了理论探讨对象、问题的共同性,逐渐走向了真正的对话。交往与对话是双方的理论各自获得复苏与生存,进而走向理论创新的必由之路。在交往与对话中,必须充分认识文学理论的人文科学性,建立自身的主体性,这是不同国家独立主体的对话,不同理论思想、美学思想的对话。理论自主性、主体性的具体表现之一,在于建立有中国特色、本土化的文学理论,这与狭隘的民族主义、文化孤立主义是不同的。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1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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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世纪中外文学理论发展中的两次错位问题

      20世纪初到70年代末,中外(主要指西方)文学理论都面临着确立与充分实现自身的主体性问题。一个十分有意思的现象是,这一阶段的西方文学理论批评,与这时期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相比,在理论倾向上恰恰形成了一个“错位”。所谓错位,主要指双方探讨的问题与兴趣方面,走着正好相反的方向而形成鲜明对照。我们知道,当双方在文学理论问题上认识各异,兴趣各别,缺乏必要的共同性时,那时是难以进行交流与对话的。

      19世纪中叶开始,中国就受到东西方帝国主义的侵略与压迫。中国人需要启蒙,也要救亡。近百年的中国文学理论,就是在启蒙与救亡的双重任务下,不断寻求自身现代化、确立自身主体性的过程。

      20世纪之初,王国维与梁启超开创了20世纪我国的两条文学理论路线。王国维在19世纪德国美学的思想影响下,突破了中国文学历来所奉行的“文以载道”的传统,主张文学回归自身。他认为文学、哲学应与政治分开,过去文学家常以兼做政治家为荣,所以总要使其创作依附于政治,结果使文学“忘其神圣之位置与独立之价值”(注:王国维:《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周锡山编校《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5页。)。文学描写人生,而人生乃欲望与痛苦,三者互通,无从超越。可以说,这是中国文学理论引入西方美学思想,与中国文学现象结合起来加以评论,实现中国古代文论最初的现代转化,体现了文学理论的现代精神。这是文学转向自身、力图确立文学理论主体性的一次尝试,并且又充溢着人文精神的关怀。

      和王国维几乎同时,梁启超提出了另一种文学主张。戊戌政变(1898年政治改良运动)失败后,康有为、梁启超等人都转向文学,认为小说可以移人心,改风俗,强国民,救国家,在儒家“文以载道”、“经世致用”思想的基础上,把小说的地位与作用提到救国救民的高度(注: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夏晓虹编《梁启超文选》下,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6、7页。)。这虽然同样符合现代性的需要,但于小说来说,实在是一种超负荷的“光荣”,埋下了后来文学理论失去自主性、主体性的伏线;极端政治化的主张,终于到了70年代末走到了自己的终点。

      这样看来,原本是文学理论的人文精神的启蒙与探索,却在相当长的过程中,受到严重的歪曲,并且最后走向反人文精神的绝境;原本在中国社会现代性策动下进行的理论探求,却使其本身成为反现代性的理论酸果,暴露了现代性本身的悖论。

      西方学者曾把20世纪称做批评的世纪,其意思是文学批评繁荣,学派众多,力图使文学理论成为一门独立自主的学科。20世纪初,西方文学理论随着实证科学的飞速发展,随着对文学研究中使用的社会学的、印象主义的、心理主义的方法日益反感,在文学理论批评中出现了转向内在研究的潮流。一个又一个的形式主义学派不断更替,对文学作品本体进行了多种有益的探讨,到20年代后,形成了形式主义的主流,并同样延续到70年代末。

      我在这里想要通过回忆来说明的是,如果双方都从20世纪初算起,到70年代末为止,那么双方在相反的方向上探索,十分巧合地经历了同样长久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中外文学理论在很长的时间里互不了解,自然也谈不上相互的交往与对话。

      可是有趣的是,从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大约十来年间,在中国与外国特别在与西方文学理论批评之间,又发生了戏剧性的第二次“错位”。

      我注意到希利斯·米勒写于80年代中期的《文学理论在今天的功能》一文,他说:“自1979年以来,文学研究的兴趣中心已发生大规模的转移:从对文学作修辞学式地‘内部’研究,转为研究文学的‘外部’联系确定它在心理学、历史或社会学背景中的位置。换言之,文学研究的兴趣已由解读(即集中注意研究语言本身及其性质和能力)转移到各种形式的阐释学上(即注意语言同上帝、自然、社会、历史等被看作是语言之外的事物的关系)……随之而起的,是一次普遍的回归”(注:希利斯·米勒:《文学理论在今天的功能》,见拉尔夫·科恩主编《文学理论的未来》,林必果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21、122页。)。“普遍的回归”当然表现为以往的不少学派、方法又活跃起来了,好像是复旧了,不过其实原来的多种方法,本来就没有被废弃,只不过失宠于一时罢了。就像解构主义80年代后虽然运用的人不多了,但作为人类积累起来的一种思维方式,依旧保留了下来。这使我想起1985年茨维坦·托多罗夫讲过的话。在谈起结构、解构主义等思潮在80年代的欧洲已不很时髦时,他说:“现在是综合使用各种方法的时代,新的方法已不占统治地位,各种旧的方法也并未被否定,原因是各种方法的好的方面,都已被普遍接受,学校课堂上都介绍它们,并被文学研究者所使用。”(注:见拙文《法国文学理论流派》,《文学理论:走向交往对话的时代》,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54、55页。)但是一旦摆脱对于语言的过分依赖,新的学说如新历史主义、女权主义、后殖民主义、后现代主义、文学人类学等学派就纷纷行时起来,于是发生了文学研究向人文精神的急剧倾斜。我曾著文谈到发生变化的动因时说:一是几十年来西方社会、历史运动、现实斗争发展的结果。二是西方文学实践发展所促成,原有的文学内在研究的理论批评,已无法满足新的文学实践了。三是文学理论自身发展的趋势与自觉使然(注:见拙文《面向新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外文学理论新变》,《文学理论:走向交往对话的时代》,第256、257、258页。)。正是这种理论的自觉,西方文学理论开始较为充分地体现了其自身的主体性与自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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