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两种不同的空间意识与双方迥然有别的观照法密切相关,宗白华先生对中西空间意识的比较研究迄今无人可与之比肩。建基于“人与世界对立”哲学的西方人的空间意识,固守着心物截然两分的观照立场,因而形成的是静止的、几何式的、“一远”境界的透视空间;而建于“天人合一”哲学的中国人的空间意识,独独青睐“俯仰往还、远近取与”的流动照法,因而形成的是虚灵的、音乐化了的、“三远”境界的艺术空间。 在近现代中国美学家中,宗白华第一个将中西空间意识作为研究对象并加以分析、比较和探讨,他在这方面的成就迄今无人可与之比肩。分析这一内容,我们将会明白,宗白华之所以致力于这方面的研究,是因为审美空间意识问题,集中反映了中西不同的宇宙观、人生观,从而表现了中西文化的不同特色,乃至相互歧异的民族心理。通过空间意识问题,我们可以更透彻地认识中西美学审美理想的根本差别。宗白华自己就说过,“空间感的不同,表现着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一个阶级,在不同的经济基础上、社会条件里不同的世界观和对生活最深的体会。”(注:《宗白华全集》第3卷,第411页。)所以,从30年代到80年代,空间意识问题在宗白华的研究中都居于突出地位。 西方人的空间意识,指的是以追寻、控制、冒险、探索的态度对待无穷的空间,是对空间的秩序、和谐之静止的意识。中国人的空间意识却是用心灵的眼睛观看空间万象,是对大自然整体节奏的流动的意识,它集中体现在中国古代艺术如书画中所表现的空间境界。 我们的空间意识的象征不是埃及的直线甬道,不是希腊的立体雕像,也不是欧洲近代人的无尽空间,而是滢洄委曲,绸缪往复、遥望着一个目标的行程(道)!(注:《宗白华全集》第2卷,第440页。) 宗白华试图从哲学根基上寻找中西空间意识的不同渊源。他通过分析认为,心与物,主观与客观问题始终支配着西方哲学思想,无论古希腊的哲学观是将有限的具体世界包涵在和谐宁静的秩序中,还是近代西方哲学观在无尽的交流关系里容纳了一往无穷的力的系统,它们的态度都是一致的,即心与物,主观与客观的对立相峙。中国哲学思想的兴趣在“天人之际”,不是把物看成是和人相衡相峙的异己对象,而是把它看成是与人息息相通的生命本体,这种“天人合一”的文化意识建构在体异性通的深层的文化心理之上,它不仅成为许多哲学伦理思想的逻辑起点,也成了中国美学中许多论题的立论基石。“料得青山应似我”,可能是中国艺术家经常萦然脑际的问题。中国人抚爱万物,与万物同其节奏,自然成为人一个永恒的参照对象,启发人类以真知,又赋予人类行为“天经地义”的神圣意义。钱钟书先生说:“即我见物,如我寓物,体异性通。物我之相未泯,而物我之情已契。相未泯,故物仍在我身外,可对而赏玩;情已契,故物如同我衷肠,可与之契会。”(注:钱钟书:《谈艺录》第53页。)按照杜维明先生的说法则是,西方人认识世界的方式是“认知”,中国人认识世界的方式是“体知”。这种“体知”的认识形式强调内在的心灵体验,不太重视视听等感官契机的作用。西方人用“物理学的眼光”看待世界,侧重于对自然形体的科学感知;中国人用“生物学的眼光”看待世界,不太重视对自然物外在形态的感知,物是一种生命形态,它的形体只是内在生命的外在显现。因此人们对物的感知是要领会它的内在精神,而不是它的载体。对这种缥缈难定的生命感的把握,当然不能科学地个别地对待,而要直观整体地把握,这种把握显然只有心灵能胜任,以心灵去体悟外物,是中国人把握世界的根本方式,道家谈心灵驰骛,儒家谈内在省悟,玄学谈心归万有,禅宗谈体验,理学谈心性,都强调心灵体验有认识方式。 建基于“人与世界对立”哲学的西方人的空间意识,自然就体现于由近及远的层层推进中,到达目极难穷的远天,之所谓“向着无尽的宇宙作无止境的奋勉”,其中暗示着物与我之间的一种紧张和分裂。“东方的智慧却不是飞翔于‘自然’之上而征服之,乃是深潜入于自然的核心而体验之,冥合之,发扬而为普遍的爱。”(注:《宗白华全集》第2卷,第298页。)因此,中国人的空间意识,深深植根于《周易》的宇宙哲学观:“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二气化生天地万物,天地万物皆由阴阳二气相摩相荡交感而成,而人的内在心理结构正与之相契合,即“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宇宙间普运周流的勃勃生机使心物交相浑融,生生不已的阴阳二气又织成一种有节奏的生命。因此中国人的空间意识,不去奋力追求那无尽的宇宙,而是“网罗天地于门户,饮吸山川于胸怀”,流变的空间随着心中的意境可敛可放,空间延伸与时间节奏相交汇,回旋往复的空间流荡着一阴一阳、一虚一实的生命节奏,之所谓“无往不复,天地际也”。 中西两种不同的空间意识与双方迥然有别的观照法密切相关。西方人用数学、几何、物理的科学眼光看待空间。按照宗白华的说法是,西方哲学的象征是“测地形”之“几何学”,有“不懂几何学者勿进哲学之门”(注:《宗白华全集》第1卷,第602页。)的说法,因此,从古希腊开始,西方人就津津乐道几何透视法,站在空间外面来营构他们的审美空间,固守着心物基本对立的观照立场:艺术家由一固定的主观立场观察客观世界,主客截然两分,形成静止的、几何式的三进向立体空间,这是“一远”境界的透视空间。这种空间意识是西方文化自觉追求艺术与科学一致的产物,体现了西方传统的科学精神。在这种精神影响下,艺术家们竞相研习透视法、几何学,以建立合理的真实空间,甚至达到“令人几欲走进”的地步。这种透视空间,其“境界层”为写实的、物我对立的。西方的建筑、雕刻、油画同属这一境层。 中国哲学的象征不是西方的“测地形”之“几何学”,而是“本之性情,稽之度数”的音乐。因此,中国的艺术家“不愿在画面上表现透视法”,而独独青睐节奏鲜明的“俯仰往还,远近取与”的流动观照法。早在先秦时期,庄子就说过:“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易经》也曾云:“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于是八卦得以产生。《说文解字·序》又把它作为汉字的创造方法。至魏晋南北朝时,发展、形成“俯仰”之说。宗白华列举了《诗经》以来许多著名的诗句,从创作实践上突现出俯仰宇宙的审美观照法。值得注意的是,“俯仰”观照,并非只是简单的观上看下,而是摆脱了西方数理、几何式的透视原理,以服从于艺术原理的“以大观小”(注:沈括:《梦溪笔谈》。):艺术家不是从固定的角度集中于一个透视焦点,而是“提神太虚”,用“心灵的眼睛”从世外鸟瞰的立场观照全整律动的大自然,在流动中把握全境的阴阳开阖,高下起伏。其空间立场在时间中徘徊移动,游目周览,犹如鸟之拍翅、鱼之泳水,在此过程形成“三远”境界的艺术空间,它集合了数层与多方视点,“滢洄委曲,绸缪往复”,遥望着中国艺术意境的最高目标——道!这种艺术空间不是以几何学的透视法表出,而是由流动观照的方法视空间如一有机生命境界的产物。它是音乐化、诗化的节奏在视知觉领域的流动,集中体现了中国传统艺术的生命精神。这种艺术空间,其“境界层”的特点为虚灵的、物我浑融的,中国的诗、书画同属这一境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