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批评新论

作 者:

作者简介:
卜召林 曲师大教务处教授,山东 曲阜 273100; 王玲玲 山东文艺出版社文学硕士

原文出处:
山东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茅盾是一代文学批评大师。在漫长的批评生涯中,茅盾以罕有的艺术胆识和深湛的艺术感知方式,指斥流弊,扶持新人,为新文学的发展营造良性的文化思想环境。同时,在这一过程中,茅盾浑厚的批评观念得以体现,在文学批评的基本原则与科学风范、艺术真实与走向生活、思想内容与艺术结构(形式)等方面,建构了一个体系完整、逻辑缜密的艺术批评大厦。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0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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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1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00]02-0096-04

      作为一个现实倾向明显的社会批评的倡导者,茅盾同中国许多作家与批评家一样始终与时代保持一致,并常常被时代所挤压,所左右。既要坚持现实主义的文学原则,又要能适应时事政治的功利要求,既要服从社会选择接受时代规定,又要不失自己的独立个性,其尴尬的处境可想而知。对社会思潮的过分认同与不懈追随,加之个性等因素的影响,使茅盾的批评难免有“趋时”之嫌,并出现了倾斜与偏差。对此茅盾并非全无觉察,力图使批评既稳健有力又适应时代,为主文学主潮推波助澜,而不是被动地随波逐流。茅盾的批评自有其“趋时”的一面,然而在这种“趋时”的背后不可忽视也积淀有相对稳定的批评眼光与手段,往往气度不凡而又自成一格,从而使其批评散发出别具一格的魅力。

      一 走向宽容

      茅盾文学活动伊始就高扬写实主义和为人生的旗帜,然而其批评的价值取向并不是单一、狭窄、封闭的,而是呈现出多元的审美态势。早在《〈小说月报〉改革宣言》中他便公开主张:“不论如何相反之主义,成有研究之必要,故对于为艺术的艺术和为人生的艺术,两无所袒。”茅盾并没有怀着狭隘的排斥心理,以封闭的批评视野和思维模式去简单化地要求、规范别人,而是在一种宽容的价值取向中,竭诚而热情地呼唤新文学的盎然生气和鲜活局面。终其一生,如此开放的审美态势都或隐或显地存在于茅盾的批评观念中。从提倡人的文学——真的文学到倾心于阶级的文学——革命的文学,从对写实主义的青睐到对现实主义的执着,其开放的趋势也许由强而弱,由浓转淡,却始终没有销声匿迹。或许正缘于此,直到1958年,茅盾在《夜读偶记》那样的文章中还能在指出现实主义和反现实主义斗争的同时,强调文学流派还存在着一种非现实主义,还能在批评现代主义之余,承认其丰富现实主义技巧的可能性。

      茅盾从新文学的建设和发展着眼,对各种审美感知方式和艺术探索、文学内容和描写手段,给予最大限度的理解、宽容和鼓励,对新人新作更力主容忍原则,把那种“尺度提得高高”的求全责备称作是“违背了战略的笨方法”(《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在《批评家辩》中沉重地指出:“一个真真负责的批评家假使不得不指斥多于赞许的时候,他的心一定是苦的,因为他的愉快乃在得佳作而读之,而推荐之,决不是在骂倒了一切。”鲁迅憎恶在嫩苗地上驰马的恶意的批评家,茅盾亦深有同感,因而总是追寻宽松亲和的批评氛围。“五四”时的叶圣陶,三十年代的沙汀、艾芜,四十年代的于逢,五十年代的茹志鹃,都是其宽容原则的受益者。“以文艺如此幼稚的时候,而批评家还要发掘美点,想煽起文艺的火焰来,那好意实在很可感。即不然,或则叹息现代作品的浅薄,那是望著作家更其深,或则叹息现代作品之没有血泪,那是怕著作界复归于轻佻。虽然似乎微辞过多,其实却是对文艺的热烈的好意,那也实在是很可感激的。”(注:鲁迅:《鲁迅论文学与艺术》上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82页。)茅盾以终生不倦的批评追求为鲁迅的这段话作出了最出色的注脚。

      在漫长的批评生涯中,茅盾始终坚持着难能可贵的审慎态度与科学风范。他批评的尺度“并不是主观的好恶,而是客观的真理”,因而对那些近于谩骂的批评,他一向不以为然。坚持“没有将对象研究透彻,决不肯贸然说一个‘是’或‘否’。”(注:茅盾:《对于文艺上的新说应取的态度》,《茅盾全集》第18卷,第334页。)因而他“自信总还能不杂意气,客观的看一件作品,看一句说话”(《〈创造〉给我的印象》)。对那种非捧杀即骂杀的批评,茅盾向来不屑为之。他认为在捧与骂之间仍有行使批评的充裕余地。“因为真正的批评无非是拿尺度去量作品,拿水准去测作品;尺度和水准无恩怨之可言,拿尺度和水准的人更无恩怨之可言。”(《我们还是需要批评家》)在茅盾看来,创作愈坚持己见,愈有益于艺术之多方面的发展,而批评家愈坚持己见,愈弄狭了艺术的领域。因而他对待作家作品,不拘是自己的同道还是与自己审美趣味有异,褒不溢美,责不加过,臧否轩轾均事出有因,真可谓“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注: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18页。)。他在称《倪焕之》为扛鼎之作的同时又指出其结构上的缺憾和描写的草率与空浮,在肯定《法律外的航线》为“一本好书”之余却不回避其潜存的标语口号的非文学倾向。茅盾同创造社的论争众所周知,而他同时首次推举郭沫若的诗剧为“空谷足音”,率先肯定田汉“力丰思足”的想象才能,真诚感叹郁达夫创作的“惊才绝艳”,真正做到了古人所说的“竖起脊梁,撑开慧眼,举世誉之而不如劝,举世非之而不加诅”(注:《清诗话》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687页。)的境界。

      莫泊桑认为:“一个真正名实相符的批评家,就应该是一个无倾向、无偏爱、无私见的分析者,……应该把自我消除得相当干净。”(注:《文艺理论译丛》1958年第3期。)这种愿望自然是真诚的,如此苛刻的要求却很难实现,一味强调剔除自我,难免抹煞了批评家独特的个性和气质。不可否认,批评家确实有各自的审美趣味。正如鲁迅所说:“我们曾经在文艺批评史上见过没有一定圈子的批评家吗?都有的,或者是美的圈,或者是真实的圈,或者是前进的圈。没有一定的圈子的批评家,那才是怪汉子呢!”(注:鲁迅:《批评家的批评家》,《鲁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28页。)文学批评作为个人的选择,必然受到批评主体诸多因素的规范和制约。批评家的价值观念、思想意识、禀性气质、情绪心境、阅历经验、美学理想、艺术趣味、审美判断和鉴赏能力等构成了文学批评主体方面的心理定势,从而使“我们倾向于看见我们以前看过的东西,以及看见最适合于我们当前对于生活所全神贯注的和定向的东西。”(注:克雷奇:《心理学纲要》下册,第78页。)因此,只有作家作品与批评主体的审美心理相契合,才能成为文学批评的选择对象。寻找选择自己的批评对象和批评领域的确无可訾议。周作人沉迷于“自己的园地”,郑振铎指涉“血和泪的文学”,李健吾倾心京派作家,而茅盾对贴近人生的作家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珍爱,这,正是他批评心理的真切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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