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三大痼疾

作 者:

作者简介:
杨守森(1955- ),男,山东高密人,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山东,济南,250014

原文出处:
山东师大学报:社科版

内容提要:

工具化与运动文学、歌颂化与暴露禁忌、理性化与泯灭自我,是影响20世纪中国文学成就的三大痼疾。文学创作,当然可以有功利目的,可以歌颂,也离不开理性光辉的照耀,但同时更应是作家发自内心深处的生命律动,不可遏止的情感宣泄,直面现实的心灵颤音。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0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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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1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973(2000)02-0003-07

      对于中国人来说,20世纪,是一个背负着沉重的历史灾难奋勇前进的世纪。在这个世纪里,许多诗人、作家,抗争呐喊,上下求索,与全国人民一道,为古老民族的振兴,为人类文明的进步事业,贡献了自己的心血。但在20世纪的中国文学史上,也一直存在着背离艺术规律的工具化与运动文学、歌颂化与暴露禁忌、理性化与泯灭自我这样三大痼疾,严重地抑制了作家的创作才华,束缚了作家的个人想象,导致了文学价值的简约化、创作活动的机械化以及文学本体的迷失,制约了文学的成就。

      一、工具化与运动文学

      从源起来看,“文学工具论”基本上是与20世纪以来的新文学运动相伴而生的。反叛“文以载道”的封建传统,本是“五四”文学革命的出发点,但许多现代作家注重的实际上仍是文学改造社会的功利价值。尤其是在自1928年春到1930年初中国文坛上爆发的那场关于“革命文学”的大论战中,更为明显地形成了新的“载道”观,只不过是将“封建之道”置换为“革命之道”而已。正是在这场论战中,郭沫若、成仿吾、李初梨、钱杏邨等人,从“革命文学”观出发,强调“一切的文学,都是宣传”(李初梨《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文艺是生活战斗的表现”(郭沫若《桌子的跳舞》);“文学家与战士、笔与迫击炮,可以说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王独清《文艺上之反对派种种》)。这些理论家的时代责任感与历史使命感是令人感动的,但这类主张自然只能导致文学作品本身的工具化。

      “左联”时期,这种“工具论”主张,进而发展到了否定文学存在的程度。“左联”本来是一个文艺组织,但当时的领导人,关心的却不是文艺创作,而是发动示威游行之类的实际政治活动。相反,谁要是热心于发表文章,就被说成是“作品主义”;谁要是热心于创作,就被说成是“作家主义”,就会被视为“右倾”。至于像徐志摩、梁实秋、沈从文等人那样一些曾力倡文学作品的形式美,强调人性表现的诗人、作家,更是遭到了来自革命文艺阵营的痛斥。至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提出文艺要“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的武器”之后,在我们的文学史上,“文学工具论”实际上已成了至高无上的创作原则。

      建国之后,缘其历史的惯性及稳固新生政权的需要,长期延袭的仍是这种背离艺术规律的工具化追求,且由“为政治服务”、“为革命斗争服务”进而缩小为“为政策”甚或为某一“具体任务”服务。1949年7月,周扬在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的报告中,即明确宣布:作家要“将政策作为他观察描写生活的立场、方法和观点。”[1](P30)当年曾经反对过“文艺工具观”的矛盾,这时也强调:“如何能使一篇作品完成政治任务而又有高度的艺术性,这是所有的写作者注意追求的问题。如果追求到了,就能产生伟大的作品。如果两者不能得兼,那么,与其牺牲了政治任务,毋宁在艺术性上差一些。[2]”建国后前17年的文学,正是以这样一种服务于政策或某一具体政治任务为宗旨的。影响所及,有时候,甚至诸如灭四害、扫盲、计划生育、大养其猪之类社会任务、生产任务,也往往要求文学艺术予以密切配合。1966年第2期《火花》杂志,居然发表过这样的社论:《大写“两个一千五百万”》,号召文学艺术“要为建设两个一千五百万亩稳产高产田服务”。试想,在这样的文学格局中,文学还能有什么作为?

      正是由于对文学艺术的政治工具性的强调,在中国百年文学史上,最为引人注目的不是文学本身的发展,而是服务于政治运动而形成的波澜起伏的“运动文学”浪潮,颇具规模的就有:“五四”文学、左翼文学、抗日救亡文学、合作化文学、大跃进诗歌、“文革”文学、“伤痕”文学、改革文学等等。我们以往的不少现当代文学史,便正是这样一种“运动文学史”。

      有些“运动”本身自然是伟大正确的,由此衍生的“运动文学”也是有重要历史作用的,然而成为“运动”附属品的文学,则往往多是肤浅的宣传鼓动文字,文学自身的价值也就难以顾及了。比如在抗战救亡运动中,要求作家“像前线将士用他们的枪一样,用我们的笔,来发动民众,捍卫祖国,粉碎寇敌”[3](P713),无疑是天经地义的,但在当时群情激昂,作品众多的文坛上,的确也存在着梁实秋所不满的“抗战八股”的弊端。对此,即如站出来批判梁实秋的一些作家也不能不承认:“自然,所写下发表的大抵是印象,是速写,没经过琢磨,也没有时间去琢磨。热情淹没了人物,叙述多过于描写,距离所谓‘伟大的作品’的门槛还远得很。”[4]时在延安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艾思奇也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依目前的情形,我们不能不说,我们的文艺是比较落后于现实,像日本的《未死的兵》那样能反映较多抗战的现实的中国的作品,我们现在还没有。”[5](P39)且愧对历史的是,我们的文坛上至今仍然少见此类题材的真正“伟大的作品”。

      而有些“运动”,由于本身就是错误的,追逐而成的“运动文学”,自然也只能随“运动”本身的遭到否定而成为“历史的教训”。比如在灾难性的“大跃进”运动中出现的诸如“一片麦壳一片瓦,一粒麦子三天粮,秸当柱,芒当梁,麦壳当瓦盖楼房,楼房顶上写大字:社会主义大天堂”之类“诗歌”,实在只不过是一些脱离实际、违背科学、情感虚假的狂言滥语而已。至于十年浩劫期间,那些喧嚣一时的红卫兵造反诗歌、反“走资派”的小说、图解“两条路线”斗争的戏剧之类,除了成为印证历史之荒谬的文字资料之外,就更没什么文学艺术价值可言了。

      二、歌颂化与暴露禁忌

      在人类文学史上,那些撼人肺腑的作品,那些在历史上产生了重大影响的作品,往往多是揭露现实、批判黑暗之作。这是因为:第一,敏感的作家,往往更易为社会现实的黑暗所触动,更易激起内在的创作激情;第二,人类有着不断追求理想与完美的天性,因此对黑暗与邪恶的抨击,更易引起读者的共鸣;第三,揭露与批判黑暗的作品,更有利于唤起人们的良知,促进人性的提升,并以此形成推动社会前进的巨大力量。但在我们的文学理论中,歌颂与暴露的关系一直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而争议的结果往往是重“歌颂”而轻暴露,甚至发展为“暴露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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