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有一段关于孔子和弟子谈论《诗》的记载: 子夏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 子曰:绘事后素。 (子夏)曰:礼后乎? 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论语》·八佾)子夏所问的诗,前两句原保存在《诗经·卫风·硕人》篇①,原诗描述一个美女的形态和神采。子夏长于文学,这几句诗对他来说,应该不难理解,子夏却要追问这首诗是什么意义(何谓也)。孔子告诉子夏,这诗的意思是说“先打好白底,然后再在上面彩画”(绘事后素)。子夏由此又推衍出“礼节仪式的重要性不是第一位的”(礼后)的结论。抛开原诗的字面涵义,探求更深的言外之义,驰骋联想,尽情发挥的解诗方法,在今天大学中文系也未必会得到教师的认可,却得到孔子的赞许,认为子夏得到读诗的诀窍(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这里看出孔子的教学方法的一些特色。孔子善于因材施教,对不同的对象提出不同的要求,善于启发学生去独立思考,要学生举一反三,反对死记硬背,鼓励学生充分发挥各人的创造性。 师生问答涉及范围相当广泛,讲如何做人(仁),如何做这(为政),如何对待父母(孝),都是一些大题目。没有发现孔子如何教学生识文断句的记载,孔不对学生讲授文化启蒙识字的初级课程。孔子以“文、行、忠、信”为教,都是比较抽象泛的大题目。 孔子的儿子孔鲤在庭前经过,孔子问他学过《诗》没有,又一次孔鲤从庭前经过,孔子问他学过《礼》没有。孔子不知孔鲤学过什么课程,可见他不参与初级班的教学工作。汉末马融设帐授徒,不亲自为初级班讲授,命高年级弟子为低年级弟子讲授。这种办法或来源于孔子,也未可知。 孔子教学方式类似大学的讨论班(西明纳尔或称读书班),而不同于今天大学的课堂讲授,先生讲、学生听;先生说、学生记。《论语》还记载: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 曾子曰;唯。 子出。出人问曰:何谓也?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 孔子以后,孔子的传人孟子也不主张死记书本知识,他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孟子·尽心》下)。孔孟开创的借题发挥,多方引伸的学风,一代一代传下去,形成后来汉儒的“家德”,即所谓学派。《汉书·儒林传》所列的都是各学派的代表人物。 孔门说诗的精神在于即兴阐发,因人因事而异。后来学者扣住诗的一章一句,给以固定的解释、注疏,都不符合孔子的精神。《诗经》三百篇,孔子提出解释的总原则是“思无邪”。诗经分明有男女相赠答的爱情诗,也有男女幽会的描写,不能说它“无邪”。孔子曾明确批评“郑声淫”。淫,当然是“邪”的。孔子的“思无邪”,指的是孔子对《诗》的诠释原则,阐发诗的微言大义时,即使对那些男女爱情诗,淫奔之诗,也不能按照原诗的“邪”思去阐发。“像“巧笑倩兮,美目分兮”描写美人的诗句,孔子要联系上“礼仪”这些大道理,从文句以外阐发出新义。这种解诗法,在当时具有革新意义,是个创举。孔子开创了阐发微言大义的诠释学。孔门说诗新义,为解诗开了新生面,新义世代相传,形成文字,记录成册,有齐、鲁、韩等众多流派。《毛传》也是一派。所谓讽刺××,歌诵××,都是诗经的阐发义,诠释学,不能当作诗经的经疏来理解,它本来不是用来解释诗经的文句的。 北宋的几位诗人(如欧阳修等)和南宋的朱熹,对《诗经》进行重新估价,力求恢复《诗经》的本来面貌,取得了不少成绩,他们功劳不可没。但是,我们也应指出,《毛传》说诗,是孔门说诗的正统。这种学风直到清代王夫之,还恪守不渝。 《毛传》作者比朱熹更接近《诗经》流传的年代。朱熹凭直观,一眼便能看出《诗经》的那些男女爱情诗,幽会诗,而《毛传》作者反而看不懂,这是不可能的。说《毛传》作者有意曲解,也没有根据。《毛传》继承孔门的传统,它讲的是《诗经》“发挥义”。时代不同,年代隔久了,后人把《诗》的“发挥义”当成《诗》本有义,与《诗》的原文对不上号,强为解释,就显得支离难通。所谓歌诵××,讽刺××,本来可以因时、因地、因事而异,不是固定不变的。后人忘记了,或者不理解这种孔门说诗方法,把记录的文字看死了,僵化了。这样,既不能联系当前发生的“实际”,进行讽刺或歌颂,又无助于了解《诗经》的本来意义。为读者着想,要求恢复《诗经》的本来面目,是可以理解的,也是正确的,近代学者如闻一多、胡适、郭沫若,沿着朱熹等人的方向继续探索,利用近代社会学、民族学的成果,把《诗经》的研究推进了一大步,他们对恢复《诗经》本来面目做出了贡献。 我们也应看到,汉代经学又有汉代的特点,它善于联系实际,发挥微言大义。起过积极的社会作用,后人忽略古今社会的差别,也没有考虑到古人说经与今人研究《诗经》用意的差别,于是产生汉学与宋学的对立。“知人论世”,做到并不易。 注释: ①后一句不见于今本《诗经》,可能孔子所据为另一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