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广的棉花种植在宋时,至迟在南宋时,已传到江南。到元明两朝进一步传至中原各省。棉花成为中国境内首屈一指的大众化衣被原料。但是棉布之纺织,在地域上颇为集中,以长江下游松江地区为中心,其棉布产品运达四方,甚至大量输出国外。松江号称“衣被天下”。更值得注意的是,大量的棉布都是由乡村的农户纺织生产。直到十九世纪末,中国境内未曾出现过任何手工棉纺织厂。①后期出现的手工厂大都是以机纱手工织布,是新式棉纺厂的机纱所导致的结果。 研究者都己注意到中国历史上没有出现过手工棉纺织厂这件事,而且提出若干解释。可惜这些说法都与事实不符,难以成立。 第一,最普通的说法是江南地区的气侯与土壤最适宜植棉,于是家家农户都植棉,他们近水楼台便都从事棉纺织副业。但这并未说明为什么农户从事棉纺织副业,手工棉纺织厂便不能出现。其次,种植棉花与纺纱织布并非有绝对性的关连,种棉户不一定都纺织纺织农户不一定自己种棉。据“木棉谱”说: “北方风日高燥,绵
断续不得成缕,纵能作布亦虚疏不堪用”。所以北方农户植棉而不纺织。万历年间钟化民“救荒图说”称: “中州沃壤,半植棉花,乃棉花尽归商贩,民间衣服率从贸易”。广东福建的情形则相反。闽广的宋代是盛行植棉的地区。但该地的灌木型棉株不如后来江南种植的一年生棉花,而且后来又出现更有利的经济作物,所以闽广农民便放弃种植棉花,改种甘蔗等新的作物。然而农户并未放弃棉纺织的副业,因此每年要从江南运至大量的棉花。“木棉谱”中说: “闽粤人于二三月载糖霜来卖,秋则买布止买花衣以归。楼船千百皆装布囊累累,盖彼中自能纺织也”。即令在江南地区之内,也有的地方是农户不植棉而家家户户纺纱织布。例如无锡,据黄印“锡金识小录”中说: “吾邑不种草棉,而棉布之利独盛”。 第二种说法,认为棉布市场还不够大,所以尚不能产生手工棉纺织工厂。这是师承亚当斯密“原富”的理论。亚当斯密说当每种商品的市场扩大以后,价格提高,生产者的利润增加,就会有工厂组织出现,从事大量生产。事实上,明清之际的江南棉布之市场极大,销路无远弗及。据专家估算②,雅片战争前,中国每年生产约6亿匹棉布,其中52.8%是以商品形态在市场上出售,计31500万匹。在1829-1831年间,全英国每年的棉货总产量是23800万磅,其中外售全世界的数量是16000万磅③。如果按每匹棉重20两,即1.45磅,来折算,中国在鸦片战争前,每年生产87,000万磅,其中销售量是45700万磅。必须指出的是,英国所谓的棉货是包括棉纱及棉布两类,而棉纱所占比重不小,尤其是出口的棉货。现假设英国棉货产量及出口量中60%是棉布,40%是棉纱,则中国棉布产量是英国的6倍,中国棉布的市场销售量是英国卖到全世界的棉布量的4.7倍。如以单项产品而论,中国土布的市场是全世界最大的市场,其六分之一的需求即足以维持全英国的棉纺织厂开工生产。然而在中国,有6倍的棉布有效需求量,商品值近一亿两银两,却无法供养一家手工棉纺织厂。每年的6亿匹棉布全是个体小农户以副业方式生产的。可见问题不是出在市场大小。 第三种解释是怪罪中国的商人及商业资本。认为中国商人的心态有问题,只搞投机性的活动,从事不等价交易,而不肯从事生产性的投资。其实,硬把资本按事后的型态分为商业资本与工业资本是不很妥当的说法。资本就是追逐利润的资金,那里有利可得,那里的收益率高,资金就向那里流。资金不肯去的地方或用途,不是收益率太低,就是技术上没有可能性。至于中国商人的心态,也是正常的。他们大都有企业心,将本求利,不会放着有利可图。的活动而不去。古代的商人从事长途运贩,风险极大,不但可能蚀本,而且常有性命的危险。从事手工棉纺织业总不致有这种风险。中国古代就有人投资于矿业、冶铁业,及其他制造行业;到了十九世纪末及廿世纪初,买办商人投资兴建新式工厂者大有人在。远的不谈,就以明清之际的棉布商而论,他们的资金数量很可观,而棉布又是他们最关切的商品,对于棉布的纺织,布商们一定有相当的知识。棉布在成为商品,向外地运贩以前,要经过几种工序。布商并不是对这些工序全都没有兴趣,全不投入资金。他们是选择性的投资参予,这种选择一定是理性的选择,自有其道理。而且布商的活动相当一致,显示其中的道理与因素,一定是十分明显。 棉花的种植是农业生产,布商不去投资参予,是可以理解的。从棉花成熟到制成纺织品进入市场,中间要经过纺纱、织布、染色、踹压等工序,都属于制造业的活动,构成一个序列。纺纱及织布的工序全由个体小农户担任,没有手工纺织厂出现,当然就没有布商的投资。但是布商却积极投资从事染坊及踹坊之开设,正表示他们理性的选择。 染布的工序有显著的规模经济。从技术上讲,小农户不是不可以自己染布,但是很不经济。一匹两匹的染色,不但费用高,而且染色不匀。染坊的规模要大,而且要按颜色分类专业进行。于是染坊分蓝坊、红坊、漂坊、杂色坊等;每坊又细分,例如蓝坊分天青、淡青、月白等,红坊分大红、桃红等。同一色之染坊用一个大染池,几百匹布同时放进池中,染色均匀,单位成本也低。 染坊必须开设在大城市或大镇上,这样可以把棉织品及丝织品同时集中,独取最大的规模经济。整染业最集中的地方就是苏州,为松江的织棉业及湖州一带的丝织业一并服务。这些染坊最初都设在阊门外上塘至虎丘一线,沿白公堤畔。染坊数百家,染工数千人④。后因染坊污染河道,官署出示禁令,乃迁至娄门。有些染坊是独立的字号。更多的是布商出资经营的染房,它们的规模最大,分工细,雇用工人多⑤。乾隆“长洲县志”卷十说,在阊门外布商开设的字号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