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比较文学形象学的几点思考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洪涛,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北京,100875,男,副教授

原文出处:
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

内容提要:

形象学研究文学中的异国异族形象,研究这些形象怎样被曲解、夸饰和想象,进而探索异族神话的创造过程和规律,分析其社会心理背景及深层文化意蕴。形象学也重视他者形象与自我形象的关系,以及异族想象的现实功用和影响。形象学萌生于法国,但它能焕发活力,是得益于后殖民主义理论及女权主义理论等。塑造他者形象,是进行自我确认的重要手段,也是数千年中外文学表现的一个常数,这一研究领域极其广阔,极有发展潜力。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1999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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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0209 (1999)03—0069—05

      一

      形象学(imagologie)从比较文学领域中萌芽、壮大,现在的影响遍及整个文学和文化研究,这可以说是比较文学对人文科学的重要贡献之一。1929年,我国著名作家、学者郑振铎写过一篇叫《西方人所见的东方》的文章,提到英国的一份杂志议论中国的事情说,慈禧的墓在上海附近。杂志还刊登了一幅中国军阀的照片,相貌凶恶,下面却注明,此乃中国总统孙中山。郑振铎批评西方人对东方形象的歪曲和夸饰,他感慨:“东方,实在离开他们(西方人——引者注)太远了,东方实在是被他们裹在一层自己制造的浓雾之中了!”[1] 我们现在还不知道郑振铎写这篇文章的理论背景,仅从题目看,是典型的形象学题目。但总体而言,现代学界对形象学是隔膜的。近几年不同了,经过孟华等学者的介绍,形象学逐渐为中国所了解,它对中国比较文学领域乃至整个学界产生的影响是不可低估的。

      形象学的研究对象是某国某民族文学作品中的异国异族形象。形象学关注作家在他们的作品中,如何理解、描述、阐释作为他者的异国异族,但它并不要求从史实和现实统计资料出发,求证这些形象像还是不像;它拒绝将形象看成是对文本之外的异国异族现实的原样复制,而认为它只是一个幻象,一个虚影。由于不同国家、民族在文化上的巨大差异,作者对他者的曲解、夸饰和想象是必然的。形象学的任务,就是探索异国异族神话的创造过程和规律,分析其社会心理背景以及深层文化意蕴。

      形象学脱胎于影响研究。传统的影响研究已经包含了一些形象学的因子,如在证明B国文学受A国文学影响时,会引述B国作家对A国文学、文化的看法和议论。但传统的影响研究注重影响和接受的“事实”存在,以考据为中心,目的是挖掘文学继承和创新的资源及其关系。形象学基本摆脱了文化、文学交往中“事实”的羁绊[2], 从而把“影响”和“接受”引申、落实到文学文本中不同文化面对面的冲突和对话上来。

      法国是形象学的诞生地。早期有巴尔登斯伯格、让—玛丽·卡雷、基亚等,为形象学大声呼吁并有出色的实践,近晚又有莫哈和巴柔等在形象学学科史及理论方面的卓越贡献。早期美国学派以主张平行研究著称,他们对法国学派重视的影响研究颇有微辞,这也连带造成他们不能正视形象学的创新意义。韦勒克在他那篇著名的文章《比较文学的危机》中说:“卡雷和基亚最近突然扩大比较文学的范围,以包括对民族幻象、国与国之间互相固有的看法的研究,但这种作法也很难使人信服。”[3]他认为形象学道路与过去的影响研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充其量只是在狭窄的意义上增加一些特别的内容。但形象学没有在批评面前止步,反而获得了长足进展,包括在美国。

      形象学的当代发展能够从各种后现代理论中获益。如后殖民主义理论,美国巴勒斯坦裔著名学者爱德华·萨义德在他的《东方主义》中,解剖了西方人眼中作为“他者”的“东方”形象,指出其虚构性和背后隐藏的种族主义和帝国主义意识。另外,后殖民主义理论催生的族群研究,重视主流文化与非主流文化关系,多数民族与少数民族关系在各种文本中的复杂表现,这些和形象学在精神上都是相通的。受福柯的影响,萨义德把东方主义看成一种话语方式,指出欧洲在生产东方主义知识的过程中,强化了自己的文化优势地位。同时,东方作为欧洲的近邻,最大、最富饶、最古老的殖民地,广泛、频繁出现的关于他者的想象,也帮助欧洲(或者说西方)确立了与其形成对照的物质文明和文化意象、观念的基本成分[4]。

      形象学同样能从女性主义批评理论中获益。英国学者苏珊·巴斯奈特把重视对旅行者描述异族文化的日记、书信、故事的研究看成“比较文学最近一些年最重要的变化”,而且认为它是比较文学研究“最富成果的领域”[5]。支持她的论断的是女性主义批评理论。 她在《比较文学》一书中,研究了旅行者描述异族时的性别隐喻和想象,以及这种隐喻和想象背后潜藏的种族文化的差异和冲突。例如欧洲文化史上从来就有南方与北方的二元对立,莱茵河与多瑙河的对立。北方是男性化的、阳刚的,南方(如土耳其)是美艳的、肉感的。这种对异文化的成见、误解在一代代欧洲人的记忆中保存着,对人们的思想行为发生着巨大的影响。她的论述对萨义德的理论提出挑战:欧洲从来不是单一文化统一体,也就不是东方主义的必然承载者,至少女性游记作家的著作“完全不能纳入东方主义的框架”[5]。

      现在的情形是,形象学的研究者在很大程度上绕过法国学者精心建构的理论规则、术语,直接从各种后现代理论中寻找武器,展开自己的研究。也就是说,对异国异族现象的研究,已经不再是形象学的专利了。“东方主义”、“异国情调”、“西方主义”、“中心与边缘”、“族群认同”等等话语方式在逐渐挤占形象学原有的空间。就像比较文学一样,形象学的面目也越来越难以辨认。我觉得这是好事,也就像没有人能给比较文学下一个明确的定义,但从来不会怀疑比较文学的价值一样,对异国异族形象的研究,不管它属于什么,它正在改变跨文化的文学研究的面貌。

      二

      文学理论把形象定义为文学艺术反映社会生活的特殊形式,作家根据社会生活的各种现象集中、概括、创造出来的具有强烈感情色彩和审美意义的具体可感的人生图画。而形象学顾名思义是研究形象的学问,它所指的形象与文学理论所言的形象有共同点也有差异。以下作几点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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