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世纪是一个纷乱而变幻的时代。频繁的革命导致了一系列价值重估的运动。一些不可置疑的结论遭到了突然的颠覆,许多传统的问题甚至在另一个语境之中消失了。尽管如此,这个话题始终没有过时——知识分子与民间的关系。历史的波涛汹涌奔泻,这个话题一次又一次地顽强浮现,如同一个冤魂苦苦地纠缠知识分子。在我看来,只要“知识分子”作为一种身份存在,这个话题就不会一劳永逸地解决。换言之,这个话题始终是“知识分子”之为“知识分子”的定位参照之一。 20世纪的中国文学显然是这个话题的组织者和参与者。 文学史上,“民间”这个概念周围存在一批家族式的术语:大众、民众、平民、人民、劳工、工农兵,如此等等。我宁愿选择“民间”这个相对陌生的术语,力图避免一系列无益的理论纠纷。通常,“大众”或者“人民”的成员是不加界定的,这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匿名群体;人们甚至无法断定,雄辩滔滔的理论家本人是否从属于“大众”或者“人民”的范畴。为了显示某种优越的理论姿态,理论家时常习惯地盗用“大众”的名义,未经授权即可代表“人民”发言。许多时候,“大众”或者“人民”不过是一个论辩双方任意援引的砝码而已。相对地说,“民间”这个概念未曾出现如此严重的磨损。我的心目中,“民间”指谓的是某种文化空间。民间不是一个固定的结构,一个边缘明晰的版图;这个文化空间毋宁说是一系列文化因素复杂运作的历史产物。换言之,民间的范围具有历史的相对性。 历史的相对性意味了独特的历史氛围,意味了指认“民间”的一系列文化相对物。可以说,民间范围的轮廓线源于这些文化相对物的定位。这时,我试图沿袭陈思和的分析,将政治权力与知识分子视为民间的“他者”。陈思和精彩地将这三者缩写为“庙堂”、“广场”和“民间”(注:参见陈思和《民间的浮沉:从抗战到文革文学史的一个解释》,《民间的还原:文革后文学史某种走向的解释》,见《鸡鸣风雨》,学林出版社1994年版。)。这样的历史文化分类显示出强大的整合功能。首先,人们可以将军事集团、官僚阶层或者金融寡头纳入政治权力体系,他们之间无疑汇成了共同的统治力量。其次,20世纪历史文化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一批知识分子已经放弃了“士”的价值体系,拥有了以启蒙为核心的崭新文化传统。第三,除了维持政治权力的国家机器,除了传播知识分子声音的教育机构、书刊报纸,人们还可以察觉另一个博大庞杂的空间——民间的文化空间。 然而,如果企图从民间的文化空间概括出某种一致的庞大主题,人们将遭遇意想不到的困难。这里可能存有某些民间信仰,某些江湖规矩,某些奇风异俗,某些朴素的反抗情绪或者某些不加掩饰的自私、猥琐、庸俗、愚昧,但是,这一切是否某一个“深层结构”的派生物?陈思和似乎已经从20世纪的某些作品背后解读出一种民间文化的“隐形结构”(注:参见陈思和《民间的浮沉:从抗战到文革文学史的一个解释》,《民间的还原:文革后文学史某种走向的解释》,见《鸡鸣风雨》,学林出版社1994年版。)。我宁可认为,这些民间文化的碎片并不存在某种整体性的凝聚力。事实上,我更乐于接受陈思和另一个反复使用的概括:“藏污纳垢”(注:参见陈思和《民间的浮沉:从抗战到文革文学史的一个解释》,《民间的还原:文革后文学史某种走向的解释》,见《鸡鸣风雨》,学林出版社1994年版。)藏污纳垢意味了多种成分的堆积与相加,不可概括,恰恰是民间文化博大庞杂的基本原因。民间所容纳的是权力体系之外的种种成分。政治是一种权力体系,知识同样隐含了另一种权力体系。民间是双重权力体系的承受者——承受不仅意味了权力控制的对象,同时,承受还包含了对于权力的冷漠、疏远、鄙夷、抗拒。当然,这样的文化空间是开放的,民间可以轻而易举地接受落魄的官员或者非体制化的知识分子——民间本身并未设立某种理论的测试指标或者行政机构的门槛,投入民间不必经历种种考试和选拔。另一方面,不加设防同时表明了民间的松散。各种强势意识形态时常可以长驱直入地洗劫民间,瓦解民间。不言而喻,政治权力与知识权力的联合通常卓有成效。它们时常深刻地震撼了民间,有力地改变了民间文化的既定形态。“学而优则仕”的体制曾经是多少民间故事的情节依据?宫廷的趣味多大程度地维护和进一步造就了某些民间艺术?回到今天,在有线电视网络的覆盖范围,还有多少地方戏可能充当某种地域文化的血缘守护者?纳入跨国资本的市场体系之后,牛仔服装系列、迪斯科舞蹈、旅游风景区的民间传说、本乡本土的风味小吃正在发展哪些变化?电子传媒的时代,昔日那些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是否已经来到了计算机网络之间?面对严密的国家安全体系,那些地下武装组织的经济来源产生了哪些前所未有的特征?由于多种势力的运作,人们所熟悉的民间退隐了;与此同时,另一种民间形态或许正在历史地形成。必须承认,民间的博大庞杂背后隐藏了某种被动性。相对于咄咄逼人的政治权力体系,民间更多地体现出消极应付的风格;对于知识分子说来,民间意味了什么?这是20世纪文化史的一个巨大难题。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这是民间文化一厢情愿的理想。如同人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历史上的政治权力不可能放弃对于民间种种形式的监控和干预。尽管许多国家学说之中都不同程度地包含“民本”的思想,但是,这并未根本改变政治权力与民间的相互关系。除了大规模的民间起义时期,民间通常是政治权力各种手段的及物宾语。某些显赫的政治观念自上而下地抵达民间的纵深,撼动乡村宗法社会的古老习俗,修改城镇市井之间的利害观念,形成一系列正统的权威。尽管民间可能自发地产生种种反抗思想,但是,这些思想仅仅形成一种弱势意识形态。政治权力的“各种手段”包括占有精神生产资料和统辖这个时代的精神分配形式。因此,即使在文化的意义上,政治权力与民间的力量对比同样没有改观。许多人对于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之中表述的著名结论耳熟能详:“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个时代都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注: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 与政治权力相似,知识分子同样企图主宰民间,征服民间,将民间收编于特定的知识体系之下,尽管这样的主宰、征服或者收编可能具有明显的民粹主义意味。如果说古代的“采风”制度含有更多的政治企图,那么,孔子编辑“国风”即是知识分子控制民间的著名证据。然而,20世纪期间,知识分子与民间的关系却一波三折,翻云覆雨。二者之间的历史地位几度出现戏剧性的颠倒、反复。迄今为止,难以计数的论著已经从各个维面描述了二者之间的曲折情节。这里,我不想重述纷杂的历史故事;我仅仅试图提到几种富有代表性的关系模式,作为以下论述的起点。 世纪之初,陈独秀、胡适等人发动了一场新文化运动。他们提出了“科学”与“民主”的口号,以激烈姿态与传统文化决裂。这场新文化运动显然以知识分子为主体,但是,民间的“引车卖浆之徒”业已进入知识分子的视野,成为这场运动框架的一个部分。这里,知识分子与民间的关系已经由启蒙的主题设定:知识分子是启蒙者,大众是被启蒙对象。启蒙与被启蒙是二者关系的第一种模式。 在左翼理论的声援之下,30年代出现了一场“大众文艺”的论争。这场论争之中,民间的大众仍然作为一个书面上的主人公得到了知识分子反复谈论。尽管如此,知识分子与民间的关系已经产生了某种微妙的转移。首先,知识分子的启蒙内容增添了政治的比重。理论家没有掩饰自己的政治企图:选择大众所熟悉的艺术形式,首要目的是传播革命的观念。另一方面,一些理论家补充说,作家不该自命为大众的“导师”,居高临下地谈论“大众化”;大众的作家必须从大众之中诞生——这无形地削弱了知识分子的权威。(注:这个问题可参见郑伯奇《关于文学大众化的问题》、华汉(阳翰笙)《普罗文艺大众化的问题》、宋阳(瞿秋白)《大众文艺的问题》、寒生(阳翰笙)《文艺大众与大众文艺》,均见《中国新文学大系1927~1937》第二集,《文学理论集二》,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