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分析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即民族权利的合法性问题。必须承认,发动和组织人民的政党很少触及这个合法性问题。政党是从活生生的现实出发的,而且正是以这种现实的名义,以压垮男男女女们的现在和未来的赤裸裸的事实的名义,制订党的行动路线。政党可能借用民族的动人词藻讲话,但其真正用心是让听它讲话的人民听懂参加战斗的必要性;道理很简单,人民希望生存下去。 在党内部,尤其在政党的分支机关,被殖民民族中有文化的个体是出头露面的人物。要求一种民族文化并肯定这种文化的存在构成这些个体们的特殊战场。政治家的行动置于当下的实际事务之中,文化人则立身于历史领域。本土知识分子决心对殖民主义所谓“蛮荒的前殖民时期”的论调做出激烈的回应,殖民主义对此只有轻微的反应,甚至几无反应,因为殖民地年轻知识分子的这些思想得到了宗主国专家们的广泛承认。无庸赘言,为数甚众的研究人员在过去几十年里已经基本上搞清了非洲文明、墨西哥文明以及秘鲁文明的原貌。民族知识分子捍卫民族文化存在的激情之高也许让人瞠目,但那些鄙薄这种过度激情的人却总是奇怪地忘记了他们自己的心理和自我颇为省事地栖居于德国文化或法国文化或其他什么文化的庇护之下,这些文化都已充分证明了自身的存在,都是一些无可争议的文化。 我绝对承认,在事实存在的层面上言,阿兹台克文明过去的存在并没有对墨西哥农民今天的食谱产生多大改变。我承认关于神奇的桑海文明的所有证据改变不了桑海人今天仍然食不果腹、目不识丁的事实;他们被抛于水天之际,头脑空洞,眼神空虚。但是我再三说过,对存在于殖民时代之前的民族文化的热烈追寻是一件名正言顺的事情,因为本土知识分子都迫不及待地想躲开可能吞没他们的西方文化。他们意识到自己面临着丧生和因此丧失人民的危险,所以这些一时性起、义愤填膺的人们决心与他们民族最古老的前殖民时期的生命源泉重新对接。 让我们进一步说下去。也许这种充满激情和激愤的研究会持续下去,或至少暗中希望在今天的苦难之外,在自轻自贱、自暴自弃之外,发现一个足以使我们自己和他人都振作起来的辉煌灿烂的时代。我说过要进一步往下说。当本土知识分子站在野蛮今天的历史面前时,他们惊讶不已,决心回溯得更远,探入得更深,也许这都是无意识之中的事情。不错,他们无比喜悦地发现民族的过去绝没有羞于见人的地方,相反,过去是尊贵的,辉煌的,庄严的。对过去民族文化的张扬不仅恢复了民族原貌,也会因此对民族文化的未来充满希望。这就使本土人的心理情感平衡出现了重要的变化。殖民主义不会简单地满足于把它的统治强加于被统治国家的现在和未来,这一点我们也许还没有充分展开。殖民主义不会仅仅满足于把一个民族藏于手掌心并掏空该民族大脑里的所有的形式和内容,相反,它依一种乖张的逻辑转向并歪曲、诋毁和破坏被压迫民族的过去。这项贬抑前殖民历史的工作今天似乎还显出一种辩证意义。 当我们看到竭力实行文化间离是殖民时代的一个突出特点时,就认识到没有无缘无故地发生的事情。的确,殖民统治寻求的全部结果就是要让土著人相信殖民主义带来光明,驱走黑暗。殖民主义自觉追求的效果就是让土著人这样想:假如殖民者离开这里,土著人立刻就会跌回到野蛮、堕落和兽性的境地。 因此就无意识层面看,殖民主义并不企盼本土人把它看作保护孩子免遭恶劣环境之苦的慈祥而关爱的母亲,倒愿意做一个不停地管束本性乖戾的孩子的母亲,使孩子的自杀倾向得到消除,邪恶本能得到收敛。这位殖民母亲保护孩子远远避开他的自身、他的本我、他的生理和生物性以及他的不幸的本质。 在这种情况下,民族知识分子的那些要求在任何严密的纲领里都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拿起武器捍卫民族合法性的本土知识分子们,想为这种合法提供证明的知识分子们,愿意剥光自身以研究自己的身体史的知识分子们,有义务剖析自己人民的心灵。 这种剖析并不只是特定民族的事情。决定向殖民谎言开战的本土知识分子将以整个非洲大陆为战场。还过去以应有的价值。从过去抽取出来并尽展其辉煌的文化,并不一定非是自己国家的文化。殖民主义并没有大肆声张自己的辛苦,但是它从未停止把黑人视为野人。在殖民者看来,黑人既不是安歌拉人,也不是尼日利亚人,他只说“黑鬼”。对殖民主义而言,这个辽阔的大陆是野人出没、迷信和狂谵盛行的地方,是个注定让人鄙视、让上帝咒入下层的食人生番横行的蛮夷之地,简言之,黑鬼之乡。殖民主义贬损的是整个大陆。殖民主义关于殖民前历史是黑暗长夜的论调说的是整个非洲大陆。所以从逻辑上说,努力恢复自我和逃脱殖民主义控制是本土知识分子从与殖民主义相同的视点出发获得的惟一结论。已经远远迈出西方文化领地并决意公布存在着另一种文化的本土知识分子绝不会仅以安哥拉或达荷美的名义去做。要认定的文化是非洲文化。黑人已经不完全是白人统治以来的那个黑人,当他决心证明自己的文化并且像一个有文化的人那样行动时,他终于认识到历史已经给他指出了一条十分明确的道路:他必须展示黑人文化的存在。 而且千真万确地说,对种族化思想应负最大责任或至少应该对迈向形成这种思想的第一步承担最大责任的还是那些欧洲人,他们从未停止在其他文化不在场的裂谷里填上自己的文化。殖民主义从来没想过逐一否认民族文化的存在,那样做是浪费时间。因此被殖民民族的答复也是全大陆性的。在非洲,过去20年的文学并不是民族文学,而是黑人文学。例如黑人主义(Negro-ism),这是针对白人侮辱人性的称谓的一个合乎逻辑或情感的对立概念。黑人主义是对白人蔑视的突袭,表明这个概念能够在许多方面清除白人设置的禁令和诅咒。因为新几内亚或肯尼亚的知识分子发现他们首先面对的是宗主国对自己的一并逐斥和合力鄙视,所以他们的回应是互唱赞歌。对非洲文化的无条件肯定来自对欧洲文化的无条件否定。总的来说,黑人主义诗人以年轻的非洲对抗老迈的欧洲,以轻快的抒情对抗沉闷的推理,以高视阔步的自然对抗沉重压抑的逻辑,一边是僵硬、繁缛、拘泥以及疑虑,另一边是坦诚、活泼、自由以及——为什么不呢?——丰饶,当然也有责任。 黑人主义诗人并不仅限于大陆范围。自美国而来的黑人声音将使赞歌更加一致。“黑人的世界”将看到光明;加纳的布西亚,塞内加尔的比拉戈·代厄普,苏丹的哈姆巴代·巴,芝加哥的圣-克莱尔·德莱克,他们将毫不迟疑地肯定他们的共同联系和一致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