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G6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5707(2022)1-0104-05 作为西方哲学后结构主义的代表人物,与其说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是解构主义的创造者(creator),倒不如说他是解构主义的发现者(detector),用德里达自己的话来说,“解构一直都是对非正当的教条、权威与霸权的对抗”[1]20。这种对主流的对抗和解构是有着相当悠久渊源的:在西方表现为尼采、海德格尔、德里达等对西方哲学的基础“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延异和颠覆;在东方,解构主义的历史则更为悠久,庄子就曾说过“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楱榴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2]257。解构主义的特点在东西方的发展中表现出高度一致,即拒绝权威,搁置崇高,反叛主流。在西方对占据文化和哲学主导地位2000多年的“逻各斯中心主义”进行消解和反拔,在东方则是对以“礼乐文明”和“道德文明”为标榜的儒学进行否定和批判,这也是解构主义延续后现代主义的一个基本特征。在历史上的每一个社会转型期,都会出现解构主义的思潮,在当今的中国社会滥觞的以“佛系—躺平”文化为代表的解构主义思潮就是一个典型,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和文化心理,与新时代的整体氛围显得格格不入。 一、躺平的佛系青年——人的自我坍塌 大多数的西方哲学学派都建立在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基础上,认为一种固定意义的存在,即语言和思维的合一性。德里达对解构主义的研究最初就是从以语言文字为对象的文字学开始的,他针锋相对地提出,“由于语言在一开始就是混乱的,而不同语言中不同习语的多重含义更是具有不可还原性”[3]188。德里达吸收了索绪尔尊重差异的观点,在此基础上创造了延异这个哲学概念。德里达认为,“语言无法准确指明其所要表达的意义,只能指涉与之相关的概念,不断由它与其他意义的差异而得到标志,从而使意义得到延缓。因此,意义永远是相互关联的,却不是可以自我完成的”[4]27。语言的意义在不断地解构中被平面化、碎片化了,然后形成新的意义,之后再次被解构和赋予意义。语言本身不存在固定的意义,其全部意义都在于其在延异过程中不可遏制的异化而形成的行迹(trace),简而言之,既然文本或语言本身没有固定的意义,那么永恒的真理也就不存在。 按照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观点,任何思潮和理论都不可能没有任何社会条件和历史依据而凭空产生,一切表达方式都必定依存现有的社会状态和生产方式,正如马克思本人所提到的那样,“任务本身只有在所能凭借并得以解决那些物质条件已经存在或是至少是已在形成过程中的时候才会产生”[5]83,解构主义思潮也是如此。正如魏晋南北朝时期士族用荒唐怪诞和放荡不羁的言行来逃避和消极对抗政治黑暗和社会动荡以及连绵不断的战乱一样,在21世纪的第一个10年里,一种类似于魏晋时期士族颓废思想的文化形式在社会上悄然产生并流行起来,这种文化以一个日语名词“佛系”而发源,于是便被称为佛系文化。“佛系”这个词来自日语,大概在2014年前后进入中国成为网络用语,被青年群体所接受和广泛使用,因此诞生了“佛系青年”一词。“佛系”的本意是指以部分佛教思想为理念的一种世俗生活方式,“佛系青年”即一个青年既非僧侣,也不信奉佛教,但在对待世俗生活的态度上与佛教思想有部分契合之处。作为网络用语,佛系的最初意思更接近“与世无争”,但在网络病毒式传播的过程中被后现代主义精神狂欢式的无情解构和延异,逐渐被赋予了“不思进取”“拒绝竞争”“好逸恶劳”“消极散漫”“随波逐流”的犬儒主义特征,进而产生了以消极逃避和无底线娱乐对抗主流文化的民粹意味,蕴育出了与原义相去甚远的解读,从而形成一种广泛性和社会性的群体自嘲现象。从“佛系”衍生出的一系列词语都像佛系这个词本身一样被延异了:“搬砖”既暗喻薪酬微薄的底层工作(未必是体力劳动),又暗示着窘迫的经济条件;“摸鱼”代表着消极、逃避、散漫的工作态度;“躺平”既代表对现实的无能为力,又代表着“佛系青年”对现实的逆来顺受……诸如此类的例子比比皆是。 马克思在批判犬儒主义政治经济学观点时指出,“以劳动为原则的国民经济学表面上承认人,其实是彻底实现对人的否定,因为人本身已不再同私有财产的外在本质处于外部的紧张关系中,而是人本身成了私有财产的这种紧张的本质”[6]79,也同样适用于佛系青年们。正是消费主义社会中将人的价值同他的私有财产无限紧密地联系起来,才使人被“彻底否定”了,消费主义衡量一个人价值的首要标准是私有财产。因此,是社会先否定了人,然后人才否定了自己成为“佛系青年”,而这一切的根源在于社会的经济形态。 “躺平”则是“佛系青年”身份认同的行为递进,“躺平”是佛系青年诸多象征中最为典型的一种,“象征”一词来自于古代希腊语,意思是一分为二的信物,用于辨识持有者的身份,所以象征被视为理据的表达符号,将理据付诸现实。如果说“佛系”是一种身份认同的符号,那么“躺平”就是一种行为认同的符号。正是因为人自认为“佛系青年”,因此才放弃了一切积极和向上的愿景,选择一种纯粹被动的、停滞的或向下沉沦的态度。如果说“佛系”还保留着些许因无能为力的心有不甘,那么“躺平”则完全是对停滞和沉沦的甘之若饴。对学生来说,“躺平”意味着对学习生活的消极。对公司职员来说,“躺平”意味着对业绩的放任。对产业工人来说,“躺平”意味着对产品质量和生产效率的漠视。不难看出,“躺平”是对欲望和职责的双重绝弃,学生在放弃渴望知识和追求成绩的同时,也放弃了作为学生的职责。公司职员在放任业绩的同时,也放弃了对升职、加薪的渴望。当这种绝弃成为一种普遍现象,那么对任何社会业态来说,都不只于一场灭顶之灾。 如果说在现实生活的激烈竞争和生存压力之下,这种对“动因”和“目标”的双重绝弃难以实现,那么也就不难解释为何青年学生群体成为了“佛系—躺平”文化狂欢的重灾区,在生存压力不那么明显的象牙塔里,“躺平”的难度明显变小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其社会危害性也随之变小,青年学生要走出校园,走向社会,对自我实现需求的放弃、对家庭社会责任的放弃、对国家民族责任的放弃之恶果必然在社会中显露无余。 因此,在校园文化和网络文化互相影响的背景下,“佛系”这个词及其一系列的衍生词如“摸鱼”“躺平”等在高校校园中有着完全不同于其他网络流行语的特点。它们明确针对以“积极”“勤奋”“乐观”“高尚”和“坚强”等传统社会主流价值,以“消极”“沉沦”“逆来顺受”“不思进取”“无奈”和“软弱”为文化标签,彻底颠覆了传统社会中理想主义、集体主义和英雄主义的目标。完整的“人”被解构和延异成为“躺平”的“佛系青年”后,成为一种先在和超验的存在,这种先在和超验常常是非理性的,即佛系青年毫无疑问是消极的、懦弱的、懒惰的,佛系青年绝不主动参与任何竞争,即使被迫参与竞争,也会很快主动放弃,最终的和唯一的归宿只有“躺平”。至此,作为“人”的全部意义,就彻底坍塌了。这种自我消解式的崩塌在哲学历史上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代,犬儒主义哲学家第欧根尼被人嘲笑活的像条狗,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洋洋自得,甚至故意模仿狗的行为。在这种“人”的坍塌成为一种现象和流行文化的时候,“坍塌的人”,即躺平的佛系青年便俨然形成了一个毫无理性可言的“想象的共同体”。以德里达的观点来看,“佛系青年”这个词延异的行迹更像是一个再描述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