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人们一般都将文学视为一种虚构,但对何为虚构,它包含哪些要素或步骤,又具有什么样的功能,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大致说来,西方对文学虚构的探讨有两种类型:一是模仿论的观点。它按照文学与经验现实的关系来理解文学虚构,文学被认为是对现实的一种模仿。这样一来,虚构问题被置于一种认识论的框架中,文学作为虚构与生活或历史构成类比,虚构话语直面某种现实,文学是对现实的置换,是一种反观各种社会组织和社会关系的手段。模仿论源远流长,影响深远。持这种观点的人,从古希腊的德谟克利特、亚里士多德,到近代的车尔尼雪夫斯基,以及当代的卢卡契、奥尔巴赫等,绵延不绝;二是语言论的观点,它基本上是20世纪初兴起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及语言哲学在文学虚构研究中的应用。这种观点将虚构视为文学语言的一种特殊的表达效果,一种语言的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偏离现象,代表性见解有理查兹(I.A.Richards)的“伪陈述”(pseudo-statement)(注:1926年,瑞恰兹在《科学与诗》里提出诗歌语言是一种“伪陈述”。他说,诗人创造的是“一种佯信底世界,想象底世界,诗人与读者共同承认的虚拟的世界……‘伪陈述’只是一种文字底形式,它之真假,完全在它对于我们的冲动与态度之解放和组合上所有的影响如何”。见徐葆耕编:《瑞恰兹:科学与诗》,曹葆华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4-35页。)、塞尔(J.Searle)的“寄生性”(parasitic discourse)话语(注:塞尔在《虚构话语的逻辑地位》一文中认为,在虚构性的文学话语中作者既不需要断定陈述的真实性,也不需要举出事例加以证实,因为虚构作品是一套假装的断言、指示和感叹等等,他称这种叙述为“寄生性”话语。SeeJohn Searle," The Logical Status ofFiction Discourse" ,in Aestheticsandthe Philosophy of Art-TheAnalytic TraditionAnAnthology,P.LamarqueandS.H.Olsen(ed),Oxford:Blackwell,2004,p.324.)等。到后结构主义那里,文学虚构的范围被无限加以扩大,成为与社会历史无关的语言能指的自由游戏,“人们已不仅仅把文学中的事件当作虚构,这些事件在得到表述时所传达出的‘意旨’或‘对世界的看法’,也被当作虚构。但是,事情并不就此为止,批评家们又更进一步……提出文学意义也是虚构,因为一切意义都是虚构”(注:杰拉尔德·格拉大:《如何才能不谈虚构》,盛宁译,见柳鸣九主编:《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359页。)。沃尔夫冈·伊瑟尔早年原本以研究接受美学而知名,但他发现,自现代主义思潮产生之后,文学越来越远离以往那种与既定的社会结构相联系的组织作品的方式,特别是20世纪50、60年代以来,文学更多地指向语言、虚构与游戏,出现了新的形态与功能变异。文学本身在当代文化中也逐渐失去了中心范式的地位。而从现实情况看,仅仅以模仿论及语言论的观点看待文学虚构问题又造成了文学创作与文学理解中的许多误区。伊瑟尔的文学虚构理论便是直接针对上述现象有感而发的,其一系列创造性的思考,对于我们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如何合理地看待文学的特性,进而判别文学在文化现状中的功能与处境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 作为对现实越界行为的文学虚构 伊瑟尔对虚构问题的考察经历了一个过程。他早年从读者接受角度触及这一问题时,也受到了语言论观点的影响。在1969年的讲演《文本的召唤结构》中,他将语言区分为适用于理论著述的说明事实或阐发道理的“说明性语言”(erlauternd Sprache)和创造虚拟的形象以及表达情感的“造型性语言”(darstellend Sprache)两种。“造型性语言”的特点是包含很多有待读者具体化的意义不定点与意义空白。而这正是虚构文本的特征所在。在1976年出版的《阅读活动》中,伊瑟尔开始反思从认识论视角看待文学虚构做法的局限性:从创作者方面说,“虚构不是现实,这不是因为它缺少现实的属性,而是因为它所告诉我们的只是某种关于现实的东西,而载体是不能和负载物相等同的。”虚构的文本并不是对既有现实的模仿,但它确实在某种程度上表达了当时流行的思想体系,而同时又提供了一种富于张力的框架来抵制思想体系的缺陷;从读者阅读方面看,由于虚构的文本是作家创造性想象的产物,因而文学阅读也是对读者既有经验的扩张,读者从文学作品中“将会领会一种对他来说迄今为止永远不真实的东西。换句话,文学本文使它的读者能够超越他们所特有的真实生活情境界限;它不是对任何给定现实的反映,而是对读者固有的现实的扩展、或者说是扩展这种现实的过程”(注:Wolfgang Iser,The Act of Reading:A Theory of Aesthetic Response,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University Press,1980,p.53,p.79.)。 进入70年代后期之后,伊瑟尔开始从一个全新的角度——人类学视角思考虚构问题。在发表于1978年的《走向文学人类学》中,伊瑟尔就提出了一种他所谓的人类学,即在一个人的意识中,他并不放弃他所认为的他自己,但同时他又作为另一人物而出现——这是人类的一个基本需要,他认为文学虚构以不同的方式揭示了这个需要,“虚构是人类得以扩展自身的创造物,一种能从不同角度研究的状态”(注:伊瑟尔:《走向文学人类学》,见拉尔夫·科恩主编:《文学理论的未来》,程锡麟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79页。)。在其90年代初出版的《虚构与想象——文学人类学疆界》(以下简称《虚构与想象》)中,伊瑟尔进一步回答了文学何以存在以及人类为什么需要虚构的问题。他认为文学是人类扩展自身的方式,人类需要虚构,虚构作为自我揭示的呈现是文学一直能够得以存在和发展的深刻的人类学根源,“人的可塑性来源于人类对其固有的历史性经验的不断模仿和再模仿。如果文学允许对人的可塑性进行无限制的模仿,那么,它就可以使人类自我呈现这一种根深蒂固的冲动得到充分体现。但是,这种冲动从来就没有一种固定的形态,因为人的自我揭示能力几乎是无限的”(注:Wolfgang lser,Fiction and lmagine-Charting Literary Anthropology,Baltimore:The Johns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3,psi.)。对与自我有关的经验的模仿是人类固有的冲动,文学把人的可塑性审美化地表现为某些类似现实存在物的具体形态,而这些形态都是虚构与想象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