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学术发展至今已有百年历程。阮元说:“学术盛衰,当于百年前后论升降焉。”①在19与20世纪之交,中国学术由传统向现代转型,从而形成了不同于过去的新风气、新面貌;周法高概括说:“20世纪以来对中国学问的研究,和清代的学术研究有着基本的不同,那就是利用新材料、新方法、新观点来研究的结果。”②而所谓的“新方法”,主要就是胡适等人提倡的西洋的科学方法,提倡用历史的眼光、系统的整理和比较的研究来从事于“国学”或曰“国故”③。百年来在中国人文学研究领域中,关于方法的探寻有哪些值得传承的经验,有哪些需要警惕的陷阱,有哪些尚待开拓的可能,值得我们为之总结、提升和新探。本文拟以陈寅恪为个案,对该问题作一考索。 一 何谓“不古不今” 对现代学术史作纯学术的回顾,最风光的当然是胡适一派,从北大到中研院皆然;最落寞的属固守旧学的一派,从东南到西南多有之。然而在陈寅恪看来,却是“田巴鲁仲两无成”④。关于这句诗的解释,颇为五花八门。我从前理解为指史学研究上的新旧两派,但未遑作文。后读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亦主此说,真有闭门造车、出门合辙之喜。上引陈诗的末句是:“要待诸君洗斯耻。”看起来是对北大史学系毕业生的期待,其实更是以此自期。此诗写于1929年,后来他在1932年说:“以往研究文化史有二失:旧派失之滞……新派失之诬。”⑤在1936年又说:“今日中国,旧人有学无术,新人有术无学,识见很好而论断错误,即因所根据之材料不足。”⑥所以,他所谓的“学”指材料,“术”指方法。旧派乃抱残守阙、闭户造车之辈,新派则为据外国理论解释中国材料,并标榜“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者。在陈寅恪看来,旧派之闭目塞听、陶然自醉,固然难有作为;新派之高自标置、鲁莽夸诞,时或流于“画鬼”⑦。而他在1931年所强调的“今世治学以世界为范围,重在知彼,绝非闭户造车之比”⑧,体现的也正是立足中国文化本位而又放眼世界的学术胸怀和气魄。可惜的是,陈氏的这一思想少有接续者,以至于在1945年而有“论学论治,迥异时流,而迫于事势,噤不得发”⑨的自叹。 既重视“学”又追求“术”,既以中国文化为本位,又不断开掘史料,吸取新知,与国际学术作对话和竞赛,这是陈寅恪学术的基本特征。至于其背后的以中国文化为托命之所,更非常人可及。他在1933年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写审查报告时指出: 中国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之思想,其结局当亦等于玄奘唯识之学,在吾国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终归于歇绝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 并认定这种态度是“两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且承此说而作自我评价曰:“寅恪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⑩对于陈寅恪的这句自述,汪荣祖解释为专攻“国史中古一段,也就是他研究的专业”(11),实为误解。逯耀东另解作“超越今古文经学,专治乙部之学”即史学(12),更属臆测。其他议论纷纭,不烦一一列举。综观众说,以先师程千帆的解释最为精辟,他在1995年致门人的信件中指出: “不今不古”这句话是出在《太玄经》,另外有句话同它相配的是“童牛角马”,意思是自我嘲讽,觉得自己的学问既不完全符合中国的传统,也不是完全跟着现代学术走,而是斟酌古今,自成一家。表面上是自嘲,其实是自负。根据他平生的实践,确实也做到了这一点,即不古不今,亦古亦今,贯通中西,继往开来。(13) 把这个意思放回陈寅恪文章的语境中,也是极为恰当的。《太玄经》为汉代扬雄所著,对这两句话晋范望解曰:“马童牛角,是其常也……更而颠到,盖非其宜。既不合今,亦不合古。”(14)陈寅恪在1964年写完《柳如是别传》后的《稿竟说偈》中,也用到“非旧非新,童牛角马”(15)的表述,这一方面可以证实其喻的确出于《太玄经》,另外也可以表明,其思想是一以贯之的。如此说来,陈寅恪所自许的应是新旧之间的第三派,借用禅宗史上的名词,似可称作“教外别传”。 如果仅仅就新旧来划派,陈寅恪当然应归入新派,所以非常强调“术”,也就是方法。他讲授课程,往往开宗明义,陈述该课程在材料和方法上的特点(16)。他研究学问,无论明言抑或暗示,字里行间也往往透露出对方法的追求。但他与一般新派人物(比如胡适、傅斯年)的最大区别在于:他采取的路径并非“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之思想”,而是追求自创一路的方法。他在1957年致刘铭恕的信中说,其近年从事著述的特点是“用新材料,新方法”,“固不同于乾嘉考据之旧规,亦更非太史公冲虚真人之新说”。“太史公冲虚真人”在当时或别有所指,但若从广义来看,实际上也就是西洋学说。说得更具体一些,他的新材料乃“明清间诗词,及方志笔记等”(17),“新方法”就是“以诗证史”,或更确切地说是“以文证史”,所著者即《柳如是别传》等(18)。在表述上可以是对新旧两者的否定,也可以换个说法,“既吸收中国乾嘉学派的考据方法,又结合19世纪德国历史学派等西方的语言文字考据方法”(19),即“不古不今,亦古亦今”。陈寅恪对自己在研究方法上的探索既自信又重视,在1968年的垂暮之龄,他曾对其多年的助手黄萱说:“我的研究方法,是你最熟识的。我死之后,你可为我写篇谈谈我是如何做科学研究的文章。”(20)所以,说陈寅恪在研究方法上具有充分的自觉和刻意的追求,当非无稽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