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一百年中,中国现代文艺理论是否形成了自己的新传统?这是我们当前实现文艺理论创新面临的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如果说我们已经有了一个现代文艺理论的新传统,那么就是在已有的传统的基础上“接着说”,说出一些新的东西来,也就是如何更上一层楼的问题;如果我们根本就没有新的传统,那么今天我们谈理论创新,就是“白手起家”,重起炉灶,这谈何容易呢?目前有一种说法是否定我们有“五四”以来的文艺理论的新传统。他们说,中国古代文论与中国现代文论其文化精神的内核时时处处冲突碰撞,后者我们已经将之归入西方即欧美文学理论在中国的延伸,它的基本要素与理论范畴来源于西方文学理论。在某些人看来,中国文学理论不过是欧美文学理论的附庸,完全没有自己的时代的和民族的根性,这种看法符合不符合中国现代文学理论发展的实际呢? 中国现代文学理论如果从1899年梁启超提出“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和不久之后又提出“小说界革命”算起,已历尽百余年。诚然,在这百余年之间,有过“全盘西化”的提法,有过以西方文论的马首是瞻的人物,有过西方文论名词轰炸的时刻,至今仍有一些年轻的或不大年轻的学者亦步亦趋追赶西方的文论浪潮,这个事实不容回避。但也有比较客观评介西方文论的著作,把西方文论的术语、概念经过我们的改造,变成中国自己的东西。我们应该看到,中国百年现代文论的主流是随着中国时代的变迁而变迁的,它对西方文论话语的取舍,对中国古代文论话语的取舍,都与时代的发展和现代文学的发展密切相关,与当下的社会文化状况密切相关。中国现代文学理论的“根”在中国的现实及其发展中,在中国文学的实际及其发展中。可以说,从梁启超、王国维到鲁迅、郭沫若、茅盾、宗白华、朱光潜、冯雪峰、胡风、杨晦、黄药眠、何其芳、钱钟书、王元化、蒋孔阳、李泽厚等,再到“文革”时期被批判而活跃于20世纪50、60年代的所谓“黑八论”的作者,诸如秦兆阳、巴人、周谷城、钱谷融等,再到新时期开始后中国当代新文论形态的建设者,绝大多数都是立意做本土化的中国现代文论的。 不难看出,中国现代文论经过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后继的努力,已经形成了一个新的传统。尽管可能我们较多地借用了西方的一些文论术语,但其内涵已经根据中国的民族精神、中国正在发展的现实和中国正在发展的文艺实际而具有中国的特色。如真实性、典型性、审美、再现、表现、形象、形象体系、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艺术思维、审美意识形态、艺术生产、思想性、艺术性、内容、形式、鉴赏、接受美学等等术语,由于与中国文学发展的实际相结合,用以说明和分析与西方不同的中国现代文学,它们的本土化特征是很明显的,也是多数人所认同的。 就鲁迅而论,他在现代新文学的建设中,既创造了优秀的文学作品,成为现代文学最早一批最具艺术实力的成果,又实现了文学观念的改造。鲁迅的文艺理论完全是属于中国现代的。这样说的根据何在?在鲁迅那里,无论是对于西方文论的择取,还是对于中国古代文论的继承,都是从当时中国的实际出发的,针对性很强,他的阐释糅进了对于中国种种情况的分析和理解,已经有了新的含义,不是简单生硬地照搬照抄。鲁迅主张现实主义文学,特别提出“真实性”的概念,有过多次精辟、深刻的阐述,使“真实性”成为最早成熟的中国现代文论观念,并对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为什么这个源于西方的“真实性”概念会最早进入鲁迅的视野呢?这是因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目标之一是反对封建主义的虚伪的、虚假的、欺骗的和不敢正视现实的弊病,鲁迅的“真实性”观点是在批判封建主义文学的“瞒和骗”的过程中阐发的。在鲁迅看来,“瞒和骗”是违反真实性的,是与艺术相敌对的。1925年,鲁迅在《论睁开了眼看》的重要文章中说:“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自己不觉得。世界日日改变,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鲁迅还重点抨击中国封建时代的“十景病”和“团圆主义”,指出“十景病”是中国国民性的祖传病态之一,这种病态的要害是掩饰缺陷;“团圆主义”的“曲终奏雅”,则完全是撒谎,是对黑暗现实的粉饰。这些都清楚说明了鲁迅的真实性的概念的提出,完全是根据中国的现实情况所作出的理论选择,已经有现代的独立的眼光和立场。当一种理论已经扎根于中国现实的土壤中的时候,那么它已经获得新的内涵,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民族化和本土化了。如果还说这“归于西方”,那就失去了理论应有的客观的态度。再如鲁迅对于中国古代文论某些概念的继承也不是完全的照搬照抄,而是进行现代转化,使旧的概念获得新的意义和内容。“形似”与“神似”是传统画论和文论的重要范畴,鲁迅根据现代现实主义文学的要求,认为“神似”当然重要,但“形似”也很重要,“神似”与“形似”可以并重,这就超越了中国古代那种单纯“文贵神似”的观念。鲁迅对于古典的文化遗产的态度是“弃其蹄毛,留其精粹,以滋养及发达新的生体”(《论“旧形式的采用”》)。那么根据什么标准来“弃其蹄毛,留其精粹”呢?这就是中国现代现实的需要。以这样一种态度去对待中国古代的文化遗产,那么我们就可以获得新的眼光新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