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曾经由军事政变造成的危险逐渐减少,对于许多人而言,民粹主义似乎是自由民主在21世纪面对的最大威胁。侵蚀政党制度是民粹主义破坏民主的主要方式之一。当前拉美的许多国家都受到这方面的影响。政党是民众与政府之间的最重要中介,它在凝聚社会利益、保障代表权和问责制、构建政治决策方式等方面必不可少。“没有政党的民主”①的困境被秘鲁2000年以来的治理赤字、不稳定和不满所证实。在过去六年中,秘鲁产生过六位总统。2021年,秘鲁选民发现他们面对一种在两个有威权主义倾向的民粹主义者之间选择总统的局面。② 考虑到民粹主义与民主至关重要的相关性,近期兴起的这一批民粹主义者对政党制度的影响值得分析。21世纪以来,拉美出现了众多个性化、喜欢全民公投的总统。从委内瑞拉、玻利维亚、厄瓜多尔、墨西哥的左翼,到萨尔瓦多的中间派,再到巴西的右翼,谱系广泛。尽管它们在意识形态方面存在异质性,然而各地的民粹主义都无一例外地对该国政党(包括民粹主义者所属的政党及敌对阵营的政党)产生了消极影响。当前民粹主义的危害大大超过了几十年前的民粹主义。 20世纪中期在拉美出现的“经典”民粹主义留下了一批适应力强、持续时间长的组织,如阿根廷的正义党和秘鲁的阿普拉党。与此不同,晚近的民粹主义者并没有致力于建设政党,也就没有为自己从事的社会运动提供稳固的制度形式。相反,他们将重心放在积极维护领导者的个人主导地位方面。更让人惊奇的是,民粹主义领导者推动的严重极化并未导致反对力量的联合。政策分歧、组织架构差异和战略策略争论叠加在一起,妨碍了统一的反对党的形成。因此,这些年的民粹主义非但没有推动政党建设和政党重组,反而像一剂“强酸”,侵蚀了拉美地区业已虚弱的政党制度。 有人将民粹主义视为一种观念和“话语”,它赞扬纯粹、道德高尚的人的正直意志。民粹主义者维护这种被理解为有机共同意志(volonté générale)③的正直意志,反对自私、腐败的精英破坏这一意志。尽管这种理解民粹主义的方式颇为流行,但它在分析具有消解效应的民粹主义的最新形式方面明显乏力。如果民粹主义是由敌对双方开展的一场激烈斗争,难道不应该对两方产生同样的影响吗?如果民粹主义运动是在同强大的权势集团作斗争,它难道没有动力来打造组织一个完备和纪律严明的政党吗?正如资产阶级督促欧洲社会民主党、新教徒主导的国家或反教权国家督促基督教民主党去借助严酷斗争获得发展一样,极化通常被认为会推动形成强政党,④反对强大敌人的“我们对他们”的民粹主义竞赛,难道不应该像它们一样带来类似事物吗?国会分裂,不会形成统一立场;军队分裂,不能赢得战争。正面冲突难道不会使团结一致成为当务之急吗? 迄今为止,在当前拉美,关于民粹主义的争论在促进反对阵营内部团结方面的作用微乎其微,尽管有人努力推动实现这种效果。⑤朝向解体和侵蚀团结的趋势,已经明显地占据主导。2000年以来,拉美没有一个民粹主义运动能够发展成一个有组织、制度化的政党,没有一个地方的反对力量能够成功地形成类似的政党组织。 这些事实让人怀疑上述民粹主义概念在分析上的适用性。目前的定义未能突出个性化和全民公投式领导在民粹主义运动中的决定性作用。⑥这种疏漏是显而易见的。毕竟,民粹主义并不像其声称的那样授权于人民。在拉美,现实中的“人民”是缺乏行动能力的个人和团体的异质性混乱杂糅。因此,民粹主义通常围绕一个优秀的、极具魅力的领导者展开活动,这个领导者声称体现人民的意志,因而有权利和责任扮演共同意志的解释人和无可置疑的执行人。换句话说,因为“人民之声”(vox populi)是“上帝之声”(vox Dei),因而“人民之声”实际上就是“领袖之声”(vox ducis)——领导人的声音:人民只能通过他们的魅力型领导人行动。 为理解民粹主义运动及其对政党制度的影响,通过一种政治战略来对民粹主义进行定义更为有效。这种定义将民粹主义视为围绕个性化的、通常是魅力型的领导展开。魅力型领导由其与异质的、无组织的、数量众多的追随者的直接、非制度化联系所支持。⑦相应地,个性化和全民公投式领导构成民粹主义的轴心。 正如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影响深远的魅力型领导理论所言,杰出领导者以一种个人方式直接吸引其追随者,这就绕过既有的中间实体并避免形成新的组织结构。⑧这些结构会围绕领导者的代理机构,并且在领导者与其忠诚的基层之间创建一套官僚科层。通过避免产生新的组织结构,魅力型领导得以打造由强烈的情感联系、激情和愤恨所维系的组织松散的运动。在当代拉美,此类运动无法实现韦伯所假设的常规化。相反,近期的研究表明,在魅力型政治运动持续存在的地方,它们以其原初的、人格化的形式运转着,比如阿根廷的庇隆主义。这些政治运动不是通过形成牢固的组织而存续,而是因一个能唤醒运动创始人最初创建的情感纽带的新魅力型领导者而复兴。⑨ 韦伯的魅力型领导理论和受其启发的对民粹主义的定义,解释了拉美当前的民粹主义运动为何无法形成强大的、有组织的政党。根据赫伯特·基奇特(Herbert Kitschelt)关于党派不同基础的分类,民粹主义领导者选择不去依赖那些被称为“纲领型链接”(programmatic link)或侍从主义的坚固组织要素。⑩相反,民粹主义者借助基奇特指出的第三种基础——个人魅力(charisma)。这是一种半直接情感型联系。它依靠对杰出人物的崇敬和拥护,因而不可避免地缥缈、易变和脆弱。当“拯救”人民的失败现实削弱了领导者的魅力时,对领导者的情感联系也会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