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吸引了全世界的注意力。地产商人唐纳德·特朗普以“圈外人”身份参选,虽然其竞选在诸多方面“政治不正确”,但却先后赢得共和党初选和大选。选举结果令许多人感到意外,也激发了学界重启关于美国选举制度利弊的讨论。 特朗普的当选,看似偶然,其实不然,背后有深刻的历史与现实原因。我曾试图从美国政治运作、价值观和选举话语等角度来分析①,但在这里,我打算从政党政治——尤其是两党制——的角度来反思。之所以想到这个角度,主要是基于一种观察:参加2016年总统选举的竞争者人数众多,民主党有希拉里、伯尔尼·桑德斯等,共和党的角逐者则一度多达16人,此外还有绿党等其他政党的竞争者,但当选民最终站在投票机前的时候,他们可以选择的只有希拉里和特朗普两人,其他的竞争者皆通过两党制和党内初选的实践被“刷”下去了。希拉里和特朗普在许多涉及国计民生、美国未来的重大问题上分歧很大,政见与政策截然对立;除此之外,两党内部对本党候选人的政治做派和个人人品也并无共识。然而,选民必须在两人中间做出选择,否则就失去有效的政治参与的机会。在这种情形之下,总统选举成为一种对未来四年的国家政治与政策做一种“非黑即白”的选择,没有“中间道路”可走,也没有妥协的余地。这在我看来,构成了美国总统选举制度的一种事实上的“无选择困境”(no-choice dilemma)。如果面临“无选择困境”的只是选民中的极少数人,如果“无选择困境”只是极为偶尔的出现,它对民主的损害尚可容忍,而一旦“无选择困境”成为一种常态,并渗透在包括总统、国会议员、州长、州议会议员的各层选举之中,选举制度的“民主性”便会大打折扣,因为它事实上剥夺了相当一部分选民有效地参与政治的权利和机会。两党候选人之间的选择变成了无选择,两党制对这种局面的出现有直接的关系。两党制如何得以成为美国民主的一个经久不衰的体制,它的运作如何导致了“无选择困境”在近年来的选举中的频繁出现,特朗普又是如何有效地利用了两党制的便利而当选,这是我想要探讨的问题。 一、两党制的形成与演变 两党制并非美国宪政的原始设计,事实上,参加1787年制宪会议的人对大众民主和政党政治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然而,联邦宪法的设计却为两者的出现与生长创造了条件。为建立一个限权政府,宪法将联邦权力分为立法、执法和司法三权,并在相应官员的产生与任期方面设计出一套复杂体系——国会参议员每届任期6年,由州议会选举产生;国会众议员每届任期2年,由各州合格选民选举产生;总统每届任期4年,由各州总统选举人选举产生;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任职终身,不通过选举,而是通过总统提名和参议院审核批准的方式产生。这样的设计将总统和国会议员(早期主要是众议员)的选举变成一种定期活动,再加上各州政府和地方政府官员的选举,所以频繁、定期的选举成为美国民主的核心内容和重要实践。②根据联邦制的原则,选举(包括总统和国会议员的选举)是由州政府和地方政府来主持的,选举程序和选举资格的规范原则上是州政府的权力,但竞选——不同利益群体围绕获取公职而展开的竞争——催生了政党政治。政党将分散的选民意愿进行整合与提炼,形成一种集中力量,冠之以某种意识形态的口号,争取选举的胜利,从而获取对公职的占有(以及制定公共政策的权力)。原始宪法中没有任何关于政党的文字,但政党政治却因为选举的现实需要而进入宪政之中,成为左右美国民主的一种根深蒂固的体制性力量。两党制便是这个漫长历史过程的产物。 两党制的核心是互为反对派的“二元政治”,最早起源于第一届总统华盛顿的任内。同为“建国之父”一代人的财政部长汉密尔顿和国务卿杰斐逊在联邦财政政策制定和国家经济发展方向界定问题上发生了分歧,两人在国会和各州的追随者分别组成了两个非正式派别(factions),被人称为“联邦党人”和“民主共和党人”。1800年,当总统权力从联邦党人亚当斯手中和平转移到民主共和党人杰斐逊手中时,“合法反对党制”——即在尊重宪法原则之下互为反对派的组织化的政治竞争体制——成为“建国之父”一代人接受的实践。随后生效的第十二条宪法修正案则为政党政治名正言顺地进入选举政治做了宪政上的铺垫。③但联邦党和民主共和党都不是现代政党,既没有统一的意识形态,也没有跨州的永久性组织,至多是一种精英内部因政策倾向和个人好恶结成的政治派别。④ 现代意义上的美国政党产生于19世纪20-50年代,这是美国历史上著名的“第二政党体制”时代。由民主共和党中分裂出来的民主党和辉格党在全国范围内针对总统、国会议员、州政府和州议会的职位进行了长达20年的公开竞争,其结果是不仅带来了选民队伍的扩展(几乎所有的白人男性公民在此时都获得了选举权),而且带来了一种白人内部的大众民主。政党政治在这一阶段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创造出一整套政党政治运作的制度和规定(包括组织跨州的政党联盟、使用统一的竞选口号,通过党内大佬的商议和全国党代会的交易产生本党总统候选人,以及在选举中实施“胜者全得”和“团体制”的做法),在建构基础组织、选民动员和竞选技术创新等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⑤这是美国政党政治的典范时代,政党竞争公开有序,民众参与积极而热烈,用政党史学者乔·西尔贝的话说,美国几乎变成了“一个浸润在政党政治中的民族”(a partisan political nation)。⑥ 但辉格、民主党构成的两党制在19世纪50年代中叶因无法解决奴隶制问题而土崩瓦解,被由共和党和民主党构成的新一轮两党制所取代。共和党是由数个北部政治派别因为反对奴隶制扩张的共同需要而组成的政党,利用南部退出联邦的机会和民主党的分裂获得了在内战期间控制联邦政府的绝对权力,并在重建时期通过将选举权赋予获得解放的黑人男性而将自己的影响力推进到南部,为第三轮两党制19世纪后期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从19世纪70年代至今,共和党、民主党的竞争与对峙成为美国政党政治的核心内容,而两党竞争的结果是产生了过去150年来所有当选的总统和绝大多数的国会参众两院议员、各州州长以及州议会议员。⑦换言之,如果没有民主、共和两党制的运作,便没有美国政治中的选举,也就没有美国政治的运作,两党制似乎也成为美国民主运作的一种理所当然的体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