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8世纪的中国,正处于明末到清中期的历史时期,即明朝万历中期至清朝嘉庆初期。在这一时期的前几十年里,中国思想界的儒学士大夫们写了一些违反传统的书,讲了一些惊人心魄的话。在这一时期的后百年里,这样的书和这样的话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原来色彩灿烂的思想潮流,也变得单调无色了。中国学者对于上述的书和话,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梁启超认为,明末清初的绚烂思潮,可以与欧洲的启蒙思想相比美(注:梁启超:《清代术概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21年版,第45页)。胡适也说过,这个时期,“可算是中国的文艺复兴(Ren Ai San CE)时代。”(注:余英时著:《中国哲学思想论集——清代篇》,第229页。)余英时提出,这些思想的出现,“我们可以称它作儒家智识主义的兴起”。侯外庐以及更年轻一代的学者,大多数都主张,明末清初的中国思想界,不比同时期的欧洲思想界逊色多少(注:侯外庐:《中国早期启蒙思想史》,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已故的日本著名学者丸山真男曾说过,为什么中国的近代化失败而沦为半殖民地?日本的明治维新成功而成为东亚第一个近代国家?这是思想史应该解释的问题(注:丸山真男:《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日文版,东京大学出版会,1954年3版,第7页。)。 一、17~18世纪中国儒学的困惑 17~18世纪,中国的思想界主流仍然是儒学。但是,相比明朝中后期,思想学术领域由理学主宰的状况发生了显著的变化。第一,在前几十年间,贬抑君权,成了一种趋势。黄宗羲认为,“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注: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学校》;《明夷待访录·原君》;《明夷待访录·原臣》。),历史上的君主为“天下之大害”(注: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学校》;《明夷待访录·原君》;《明夷待访录·原臣》。)。王船山指出,君主专制是“以一人疑天下,以天下私一人”(注:王船山:《黄书——宰制》;《四书训义·卷二十六》。)。唐甄怒斥,“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注:唐甄:《潜书——室语》。)。束缚人们近两千年的君臣伦常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第二,“经世致用”,开辟了一代重实际,重实证,重实践的新学风。凡“事关民生国命者,必穷本溯源,讨论其所以然”(注:潘耒:《日知录——序》。),而且“尽废古今虚妙之说而反之实”(注:王敔:《姜斋公行述》。)。顾炎武总结和批评了明朝中后期士风的颓败,认为,“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肱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洲荡复,宗社丘墟。”(注:顾炎武:《日知录》卷七。)为了写《天下郡国利病书》,他“足迹半天下”,“所至扼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勘之”(注:全祖望:《亭林先生道碑》。)。时人评价他“综贯百家,上下千载,详考其得失之故,而断之于心,笔之于书,朝章国典,民风土俗,元元本本,无不洞悉。其术足以匡时,其言足以救世。”(注:潘耒:《日知录——序》。)方以智编写著作,更是“采摭所言,或无征,或试之不验。此贵质测,征其确然者耳。……适以泰西为剡子,足以证明大禹、周公之法。而更精求其故,积变以考之”(注:方中通:《物理小识——编录缘起》。)。作为新学风的杰出代表,“实学”开创者之一的徐光启“平生所学,博究天人,而皆主于实用”,不愧是一位“学务可施用于世者”(注:《徐氏家谱》,《文定公传》。)。这一新学风,是对宋明理学的抗拒。第三,重新张扬中国传统的人文主义,抨击宋明理学所提倡的禁欲主义。“学成于聚,新故相资而新其故”的王船山认为,“我者,大公之理所凝也。”并且提出“饮食男女之欲,人之大共也”,“私欲之中,天理所寓”(注:王船山:《黄书——宰制》;《四书训义·卷二十六》。)的命题。这一思想的光辉,为后来的颜元和戴震所承继。作为一代学术大师的戴震,其思想的最高价值代表了18世纪中国的思想高峰,其杰出的思想著作《孟子字义疏证》,被胡适誉之为“近世哲学的中兴”,其主要内容就是批判宋明理学的蒙昧主义和禁欲主义。第四,风行思想学术界百余年的“朴学”,就是发端于这一历史时期的初期。不论从中国思想发展史来看,还是从“西学”传入中国的中西文化交流史来讲,“朴学”兴起之迅猛和浩荡,“朴学”衰落之漫长和残喘,都十分值得中国思想学术研究者求索其历史缘由。 17~18世纪的中国思想界,虽然发生了上述巨大的变化,但是中国思想界的主力军——儒学士大夫们,不论从思想发展的外在历史条件来看,还是从思想发展的内在联系来讲,都无法摆脱其先辈的困惑。这些困惑是:第一,儒学的三个组成部分,都已失去了鲜活的生机。其一,圣人之道,也就是伦理纲常。“如果我们坚持以‘心性之学’为衡量儒学的标准,那么不但在清代两百多年间儒学已经僵化,即从秦、汉到隋、唐这一千余年中儒学也是一直停留在‘死而不亡’的状态之中。”(注: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清代中期学术思想史研究》,台湾华世出版社,1980年版,第6页。)儒学的伦常旧调,既唱不出新意,也谱不出新曲。其二,道体之用,也就是经世济民。“到王安石变法失败以后,事功的意味转淡,大规模的经世致用是谈不上了。”(注: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清代中期学术思想史研究》,台湾华世出版社,1980年版,第20页。)这一方面是因为中国的专制集权制度已趋成熟,满腹经纶的儒学士大夫已没有广阔的领域施展其才华;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儒学传统的道体之学窒息了儒学士大夫的思想。其三,经学文献,宋明理学发展到明朝后期,空谈“心性”不仅令人厌烦,也解决不了争论的问题。儒学的发展引导和逼迫着儒学士大夫们,从经学文献之中,寻找符合自己思想和观念的圣哲之言论,来证明儒学真谛为己所据,同时反证为人所误。由此竟蔚成清代的思想学术主流,“朴学”,即考据之学。余英时指出,“下逮乾、嘉之世,由于儒家的智识主义逐渐流为文献主义,不少考证学家的确已迷失了早期的方向感。”(注: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清代中期学术思想史研究》,台湾华世出版社,1980年版,第3页。)就像段玉裁这样的考证大师都要忏悔自己太过于追求“道问学”(注:余英时著:《中国哲学思想论集——清代篇》,第45页。)。这就足以说明,儒家从“尊德性”转向“道问学”,不仅没有摆脱士大夫们的困惑,反而徒增心智尚存者因误入歧途和荒废时光而生的忏悔。第二,儒学的政治和社会伦理作为思想基础的中国专制中央集权制度,已经丧失了促进思想文化、生产经济和社会制度进步的功能。明朝万历年间开始的“西学东渐”,虽然一度为中央朝廷感兴趣,也出现了徐光启这样的热心学习者。但是,很快中央朝廷就封闭了国门,儒学士大夫们也拒绝了“西学”。等到百年以后,落后挨打的惨痛才逼迫儒学士大夫开始张开了眼睛。这一人们熟悉的历史,足以说明,当时儒学士大夫陷入的困惑是多么的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