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风的回答

——1948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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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争鸣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1998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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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8年9月17日午夜3时,近三个月来一直在赶写《论现实主义的路》一书的胡风,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即使在这一刻,他也没有想到今夕正是中秋之夜。他停笔默想了一会儿,又在书稿的扉叶上,写下了两段题辞:

      谁知道哪一方面有较平坦的山坡,可以不用双翼而攀登上去么?

      我跑到一个沼泽里面,芦苇和污泥绊住我,我跌倒了,我看见我的血在地上流成了一个湖。

      ——但丁:《净界》

      (以后,《论现实主义的路》一书初版时,胡风又选一幅墨西哥版画《背菜的人》作封面。)

      除注明他是写在“上海蚓楼”里,胡风再没有多写一个字。

      但在两个多月以后,当胡风即将离开上海去香港,为这几年所写的杂文结成《为了明天》一书写“前记”时,却谈到了这些年他时有“走在无物之阵里面”的感觉,时有要“摆脱出来”、“突围出去”的冲动;但他“毫无怨言”,因为“并没有忘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古训”,如果真没遭到反感与反对,他还会觉得“空虚”〔1〕。 文章谈到了他的“自慰式的信仰”:他甚至感受到那“明天的太阳已经火球一样地,放出万道的彩色光带高高地升到了地平线上面,连这个只能算是‘泥沼’的阴暗的角落都沐着了光照”,而他(及他的若干读者和朋友)正是要在“泥沼”里面“一颠一扑地向这就要成为今天了的明天走去”。他们想:“大海不择细流”,“明天”该是属于自己的吧。——但那“我的血在地上流成了一个湖”的意象会不会又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呢?

      这一年,胡风的心绪显得格外的焦躁。作为敏感而热情的诗人,他整个的心为日益临近的“明天”所吸引,一股大气磅礴的诗情奔突着,激荡着,几欲冲决而出——直到新中国成立,写出了《时间开始了》一组长诗,才算是得到了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淋漓尽致的发泄。而此刻——生活在1948年的现实时空中,胡风却处处感到有一种他所不能把握的无形、有形的力量的纠缠,阻挡着他(及整个民族)通往“明天”之路。这自然只能唤起他的搏战的激情:他决心要“为了明天”而拼一死战,即使血流成湖也在所不惜!——1948年中秋之夜,支配着他的,恐怕就是这样一种历史的悲壮感。

      这一年年初,胡风(和他的年轻朋友们)曾有过一次巨大的欢乐:因为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下册几经曲折而终于出版。胡风早在该书上册出版时即已预言:“时间将会证明,《财主底儿女们》的出版是中国新文学史上一个重大的事件。”——胡风至死也没有改变他的这一论断,他坚持说:“即使到55年为止,路翎也是世界文学史上的作家”,风烛残年的胡风甚至表示,“只要给我起码的条件,我要为四个冤案用去生命”,曹雪芹、鲁迅之外就是路翎〔2〕。对于胡风, 路翎以及他的《财主底儿女们》不仅仅是一个作家、一部作品,而是他作为一个理论家的追求,或者说是他对于“五·四”新文学传统的理解、把握的一种共同实践,从而构成了他自己的文学生命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胡风曾这样对他的朋友们说:“别人都说路翎的文艺创作,受我的文艺理论的影响,岂不知我的文艺理论,正有不少地方受路翎文艺创作的影响呢,正是从他的创作中,形成了我的一些理论观点。”〔3 〕据路翎回忆,胡风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他认为,我赞成他的理论;而他,在遇到我(而我一直在努力从事创作)之后,就找到了创作实践上的依据,我也支持了他。”〔4〕而支持他们(胡风与路翎)共同创造的, 正是“五·四”新文学的传统。路翎在创作《财主底儿女们》第一稿(当时尚取名为《财主底儿子》)时,即在给胡风的信中表示支持胡风《论民族形式问题》的观点,认为“对于“五·四”传统和现实主义的肯定,对于民间形式的拜物情绪的批判,这是绝对需要的”〔5〕。 胡风在与路翎讨论《财主底儿女们》等创作时,也多次谈到“‘五·四’以来,左联以来,现实主义传统的新文学历经沧桑”,“是到了应该结出更多的果实来的时候了”〔6〕。在胡风看来, 《财主底儿女们》就是这期待已久、终于结出的“果实”;而对于胡风,“五·四”早已成为他的生命的一个基本“情结”,这样,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的出版,引起异乎寻常的强烈反应,就是不难理解的了。而胡风对《财主底儿女们》的评价,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视为他对“五·四”新文学传统及今天应有的发展的一种理解与追求。人们于是注意到胡风强调了《财主底儿女们》彻底的反封建的主题;强调了路翎小说体现的鲁迅所开创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以及路翎“学习世界文学的战斗经验”的自觉性。所着意突出的正是路翎创作所体现的“五·四”新文学对于传统文学所进行的变革,由此产生的文学的新质(特异性)。而在私下的谈话中,胡风则对这部极富创造性的小说的命运,表示了极大的忧虑。据路翎回忆,他最初看到这部作品时,“带着沉重的缓慢,忧愁似的沉默了一下”,一两个月以后,才说道:“这是一场沉重的战争,意识形态的和文学形象的战争。”以后,他又这样解释说:这部小说提出了“美学上的新课题”,“提出了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内容与精神动向问题。对于一般读者以及习惯于比较简单地看事物的人们,会认为是描写复杂了”,甚至是对中国民族精神的挑战。胡风警告说,我们民族过于“崇尚理智、冷静”,“不重视这种心理描写与内心剧烈纠葛的揭露,不重视这种狂热热情”的描写,会“说你买大饼给老虎吃,扰乱了民族精神”,“人是不可以做特异的行动的”〔7〕。胡风说这番话时, 大概是想起了当年鲁迅笔下的狂人的,但他也正是从这里看到了鲁迅“改造国民性”(也即向传统大胆挑战)的精神得到了历史的传承,而感到欣慰的吧〔8〕。

      还应该谈及的是,小说出版的当时——在1948年的中国读书界所引起的反响。1981年《读书》发表了一篇读者来稿,对路翎这位“熟悉的陌生人”致以迟来的“问候”。文章回忆说,1948年的上海,“一部分青年沉溺于‘百乐门’的舞曲,流连在徐讦、无名氏的小说情节,热衷于《晶报》、《罗宾汉》等黄色小报”,但也还有相当一部分青年不甘沦落,处于“迷茫、烦恼而有所冀求”的饥渴之中,“我们读到了两本书:一部是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一部就是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我们几乎是怀着圣徒般的虔诚,一下子拜倒在约翰·克利斯朵夫和蒋纯祖这两个光辉形象的脚下”。蒋纯祖“以其更加具体、亲切而毫不矫情的音容笑貌,唤醒我们的自觉,使我们引为知已。他那坎坷的道路、痛苦的异化过程、对于庸俗市侩主义的鄙弃和不屈于邪恶势力迫害的正直与坚毅,在那个时候,具有特别的昭示作用,使我们敢于否定自己而求取新的精神的解脱”,我们几十个同学先后“走上了革命的道路,确定了我们此后一生的新起点”〔9〕。 尽管这是事后的追忆,却也反映了路翎小说在国统区的巨大影响;但对路翎本人,却是祸、福难定:他至少因此而难逃“争夺青年”的罪名。

      于是,路翎的小说被批判,就这样因为它的异质性、挑战性,因为它的影响巨大,而在1948年的中国成为一种不可避免的“宿命”。应该说路翎本人,以及胡风,都是有思想准备的〔10〕。但由权威理论家出面,在《大众文艺丛刊》上的“批判”仍引起了愤怒。胡风当然明白,批判路翎只是一个由头,矛头是对着自己来的,他也因此而感到痛苦:即使有“罪”也应一人承担,为什么总要连累这些很有才华的、急需保护的年轻人呢?他决定自己出面答辩(在此之前,路翎已在《泥土》上以“余林”的笔名写了反驳文章),有些话也可以说得更清楚些,以免发生误会。——他竭力想使自己平和些:他实在不愿意在“明天”即将来临之际,和这些“朋友”论战。但一提起笔,胡风就立刻进入“状态”,他强烈地感到自己的“异端”性,处于“四面包围”之中,——朋友们至今还记得当年那“在屋内急步走动、目光炯炯的、浑身冒火的胡风”〔11〕,他说他“时常有一种冲锋的感情”,于是,他的湖北口音很响地在他家楼上滚动了:“冲击……我们是他们的异端,要从这开辟革命文学的道路,从荆棘中踏过去!”〔12〕……正像诗人绿原所说的那样,“那时濒于崩溃而趋于疯狂的国统区,真不啻一座失火的森林:济慈的夜莺和雪莱的云雀早已飞走了,也见不到布莱克的虎和里尔克的豹,只剩下‘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嚎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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