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6924(2022)02-0068-07 2017年,《科幻世界·译文版》第12期刊载的刘宇昆短篇小说《狩猎愉快》,创造性地将中国传统志怪小说与赛博朋克文化结合起来,讲述了一个现代性与非现代性相互缠绕的故事。小说伊始,狐狸精嫣儿与除妖人良共同生活在偏僻的乡下,其时正值清末民初。尽管嫣儿的母亲死在良父亲的剑下,但他们二者之间却奇妙地产生了一种共情,究其原因,在于他们都是旧世界的遗民。藉由铁路喷出的浓烟和电话带来的远距离通讯手段,旧世界的灵力正在被抽走。随之产生的后果便是嫣儿变回原形愈来愈困难,直至完全被束缚在人形中,成为殖民者的玩偶。而在失去了狩猎对象后,良也从除妖人变做铁路工人,整日混迹于齿轮与杠杆的轰鸣声中。机器不仅带来了叮当作响、吞云吐雾的世界,它也使人的欲望发生扭曲。为了满足自身对机器畸形的性欲,总督之子不惜肢解嫣儿,将其打造为机械姬。在屡次受辱后,嫣儿终于踏上了反抗之路,借助良高超的机械技术,她恢复了原形,化身为一只铬制狐狸在夜晚的香港开始她的“狩猎”。 显然,刘宇昆在这篇小说中有意无意地采取了一种三段式叙述手法,在时间维度上将前现代社会、现代社会与非现代社会并置起来,其标志性特征凸显为灵力从消逝到重新获取的过程。这在改编的动漫《爱,死亡和机器人》第一季第八集中体现得更为显豁,其直接将嫣儿难以变回原形的原因归之于世界变得更加现代。不过,线性时间在结尾处却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循环和扭结。当想象着嫣儿在那条通往太平顶的铁路上飞奔时,良恍惚中感觉到古老的灵力回来了,“奔向那充满魔法的未来——正如那充满魔法的过去”[1]。在此,“未来”和“过去”似乎成为莫比乌斯带上同一位置的起点和终点。在现代主义对传统“祛魅”后,传统换副面貌又回来了。以叶舒宪先生对“新神话主义”的界定,刘宇昆的这种创作方式在某种程度上或可归入这一潮流。 作为20世纪末期形成的文化倾向之一,新神话主义的特征即在于它既是现代性的文化工业与文化消费的产物,又在价值观上体现出反叛西方资本主义和现代性生活,要求回归和复兴神话,巫术,魔幻,童话等原始主义的幻想世界,其作品的形式多样,包括小说,科幻类的文学作品,以及动漫,影视,电子游戏等[2]。但如果仅将其视为一种文艺创作倾向,我们很可能就忽视了新神话主义对于现实巨大的阐释效力。因为,在小说和影像中浮现的自然、自动机器、人类和“魔法”杂然相处的画面已然成为我们当下真实的生存境遇。如何阐释这一混杂性世界就成了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面对那些曾经被现代性话语冠以“非人类”之名排斥出去而现在又喧嚷着要回来的群体,拉图尔有关“共同世界”(Common World)的讨论或许能提供进一步思考的智慧。 一、重系戈耳迪之结:我们从未现代过 有关人类历史连续性与断裂性的讨论众说纷纭,其中一种较为典型的看法是雅斯贝尔斯提出的“轴心时代”概念。在发表于1949年的《论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雅斯贝尔斯将人类历史分为四个阶段。首先从史前时代,经由普罗米修斯时代的转化,也就是借助工具和火的使用以及语言的形成,人才成其为人;其次是古代高度文化的建立,这包括苏美尔-巴比伦文化、印度河文化以及中国的太古文化等;然后是轴心时代,只有经由这一时代人才在精神上成为真正的人;最后是我们当下正在感受的时代,即科学技术时代。而在这四个历史阶段中,雅斯贝尔斯又认为人类已知的历史似乎经历了两次呼吸:“第一次呼吸是从普罗米修斯时代开始,经过古代高度文化,直到轴心时代及其产生的后果。第二次呼吸开始于科学技术时代,亦即新普罗米修斯时代,它通过与古代高度文化的组织和规划相似的形态,或许会进入崭新的、对我们来说仍然遥远,同时也看不清的第二轴心时代,即真正人类形成的时代。”[3]由于第二轴心时代仍处于未成形状态,因而在四个阶段中,轴心时代就成为最典型的转折时期,在此之前和之后的人类历史应该呈现出某种差异性。从时间上看,雅斯贝尔斯将这一时期范围划定在公元前500年左右,也就是历经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左右的时段。就特征而言,轴心时代的崭新之处集中体现在人对于自身限度的认知,人返归自身,在自我存在的深处体验到无限性。这种内省式精神化在文化形态上表现为“神话时代在其宁静与自然中走向了终结”。人们从理性精神出发,以“Logos”反对“Myths”,以唯一上帝的超验性反对诸神和恶魔的存在。于是,神话从人们有关世界的思考摇身一变成了语言的材料。 或许在雅斯贝尔斯的论述中,神话终结的历史意义还不突显,但已经隐含了人与世界关系的变化,即人与世界走向了对立两极。在《轴心时代》中,英国学者凯伦·阿姆斯特朗进一步阐明了神话时代的终结给人们认识造成的改变,认为前轴心时代的古代宗教似乎有一种万物有灵论的倾向。具体地说,那时“人们通常在其周围世界和内心之中体验到神圣存在于宇宙万物之中。一些人相信,神明、男人、女人、动物、植物、昆虫和岩石共同分享着神圣的生命。万物均受到维系一切的宇宙苍穹秩序的控制。即便是神明也必须顺从这种秩序,并与人类合作以维护宇宙神圣的能量。如若这些能量得不到更新,世界将会堕入原始的虚空之中。”[4]这说明在前轴心时代人还没有从万物中脱颖而出,人既没有成为主角,世界也非人类活动背景。与之相比,阿姆斯特朗认为轴心时代的贤哲们则教导人们探寻内心理想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