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2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2)05-0021-16 一、缘起 政治形上学,意谓人类为了论证政治权力、政治秩序、政治价值而进行的超越经验世界的形上思索,目的在于为现实的政治生活提供本体依据和价值基础。施密特认为,研究主权概念的前提,离不开彻底的概念化思维,“即一种被逼入形而上学和神学的一以贯之的思维”,这种涉及政治问题的形而上学思维,具体内涵是:“某一特定时期所造就的世界的形而上学形象与世界所直接理解的政治组织的适当形式具有相同的结构。”①施密特在此阐述的形而上学与政治的同构性,便是“政治形上学”。沃格林有关“宇宙摹本”的说法,也在揭示一种“政治形上学”的思维方式:“创立政府是创世之文章。从冲突人欲的无形广漠,兴起一个秩序小世界,一个宇宙的摹本,一个小宇宙(cosmion),引领那饱受内部和外部破坏力之压迫的危殆不安的生命,通过对其内部违法者和外来侵略者施以终极威胁和暴力运用,维护它的生存。”②宇宙秩序被人类赋予某种超越或神圣的形上秩序,其与经验世界的社会秩序之间,存在着一种“合拍”或“契合”的对应关系。经验世界的社会秩序依照神圣的宇宙秩序来展开,就会因其神圣性而获得正当性。 施密特主权问题的政治神学也好,沃格林的宇宙摹本也罢,本质均是人类为了应对生命安全、生活意义以及如何维持一种政治秩序的需求。“政治形上学”的问题,是人类观念的产物,体现了人类的抽象思维能力与想象能力,以及对“有限”进行追问并指向“无限”的能力。“政治形上学”的思维旨在建构或创立一个形而上的符号化的宇宙及其秩序,同时又以此形上秩序来引领或唤醒现实社会的政治秩序。如何理解人类政治,决定了政治形上学的不同面向。如果将人类政治的根本目的理解为实现一种善的生活,那么其政治形上学就将体现为一种应然的善的价值,其实是一种政治伦理的形上学。如果将人类政治理解为善恶混同、黑白一体,那么其政治形上学将呈现怎样的面貌?这是本文的主要问题意识。 目前学界讨论政治形上学,基本侧重一种政治伦理的形上论证。其焦点主要围绕正当的政治价值与政治理想来展开,探求政治的本质在于如何实现一种善的生活,关心政治生活应当如何,这其实属于政治伦理或政治价值的形上学研究。③从内容上看,这当然属于“政治形上学”的组成部分。从古到今,人类政治在各个历史阶段、不同的文化背景中均有相似的政治价值与政治追求。然而,人类并不缺乏政治价值与政治理想,真正缺乏的是如何将政治价值、政治理想与现实政治相结合并最终寻求能够通往理想的制度构想。人类的各种政治形上学,高标着种种价值,却又有意或无意地回避现实政治,这就形成了一种没有“政治”的“政治形上学”现象。只给“政治价值”一种形上依据而未给“政治”以一种实存状态的形上论证,难免会给人造成一种虚幻的错觉:人类实际的政治生活完全可以被某种价值或理想来加以引导和规范。如此,人类对于实际政治的认知与了解势必受到很大影响。人类的价值与理想,当然能够为现实政治提供发展方向,甚至在某些历史时段还会带来根本性的变革。但现实政治真的就会被彻底驯化而按照人类的理想去演变吗?政治的本质难道真的就是为了实现一种善的生活而存在的吗?善的生活离不开公共利益的普遍实现,但政治的真正本质却在于权力与利益的博弈,注定不会完美,因为人性并不完美。依靠不完美的政治来实现一种善的生活,自始至终构成人类政治思想的困境,因此也成为政治哲学探求的永恒主题。 完整的“政治形上学”应该包含应然意义上的“政治伦理形上学”与实然意义上的“政治形上学”。后者立足于不完美的人类政治并为其寻求一种形上依据,这是清醒认识人类政治本质的必要环节,也是逐渐改良这一不完美政治不可或缺的步骤。对于今人来说,认识政治的本质,是思考如何才能享有良善政治的前提和起点。在人类历史长河中,马基雅维利与马克斯·韦伯都发现了不完美的人类政治,认为人类政治的复杂性体现在一种善的目的或价值往往可能通过恶的或非道德的手段来达成,但政治现实主义的立场决定了他们并未从形上角度对其本质特征予以哲学论证。④韩非子作为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家,在此方面做出了杰出的理论贡献,他不仅揭示了“政治”黑白一体、善恶混同的现象,而且还对其进行了形上论证,真正为实然意义上的“政治”奠基。先秦法家思想在政治形上学领域,经历了一个由应然的“政治伦理”的形上论证到实然的“政治”的形上论证过程。本文将重点揭示法家政治形上学的演变进程,并深入分析韩非子政治形上学的理论特征以及由此凸显的相关理论难题,敬请方家批评指正。 二、道物之间的秩序结构及其政治蕴涵 人类自进入生物学意义上的“智人”开始,就拥有了抽象思维能力,以及在经验世界之外寻求根源的追问能力,由此产生了形形色色的泛神论信仰与宗教。在中国文明史上,经由商周时代的鬼神、帝、天信仰,至春秋末期,始出现一种更为根本的宇宙生成与世界本体的理论追问。于是出现了一个对中国古代文明影响深远的哲学概念:道。道与万物之间,呈现为一种以道主导的生成与生养的秩序结构。道既是万物之起源,又是万物存在的形上依据。此种观念在老子那里,已经得到详尽而深刻的理论阐发。道与万物之间的秩序结构,对应着“侯王”与百姓的关系,老子阐释了一种“侯王”主导的政治秩序之下无为、柔弱、不争的政治理念。⑤老子的政治形上学,为现实政治生活提供了一种无可置疑的应然价值引导。这种思维方式也体现在格外关注现实政治的先秦法家那里,并呈现出一定的复杂性。⑥ 法家政治形上学以道论为核心,其对道与万物关系的思考,体现在道生万物与道成万物两个方面。按照王晓波的说法,前者属于“万物的始源”,后者属于“万物的本体”。⑦李增则将此两方面分别称为“宇宙观”与“本体论”。⑧显然,这与老子的道论完全是一脉相承的。《管子·四时》说:“道生天地”。《管子·心术上》则认为道在空间上具有无限性:“道在天地之间也,其大无外,其小无内。”道生天地,天地复生万物。《管子·五行》主张万物皆依赖天地而生:“以天为父,以地为母,以开乎万物,以总一统。”《管子·心术上》则将道、天道、地道结合起来考察万物起源:“道也者,动不见其形,施不见其德,万物皆以得,然莫知其极。故曰可以安而不可说也……天之道虚,地之道静……虚者万物之始也,故曰可以为天下始。”显然,《管子》认为,道生万物及道成万物的过程中天地起着至关重要的中介作用。《管子·形势解》将道、天地与万物的关系说得很明确:“道者,扶持众物,使得生育,而各终其性命者也。”又说:“天生四时,地生万财,以养万物,而无取焉。”《管子·内业》直接指出道生万物与道成万物的功能:“凡道,无根无茎,无叶无荣,万物以生,万物以成,命之曰道。”韩非子亦主张道生天地与道成万物。如《韩非子·主道》说:“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源,治纪以知善败之端。”《韩非子·解老》说:“功成天地,和化雷霆,宇内之物,恃之以成。”显然,韩非子也认为道之功效在于生成天地雷霆,世间万物之生存繁衍均以道为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