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诂与阐释

作 者:
张江 

作者简介:
张江,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阐释学高等研究院,北京 100732 张江,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阐释学高等研究院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与阐释学研究中心研究员,研究方向:阐释学。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战线

内容提要:

训诂诠释与义理阐释是中国传统阐释学两条脉络清晰的路线。训诂或诠释,以历史文献为对象,寻找和证明文献所生所含之“本义”,以求经典原始认知,意在开显和证明对象本来面目和方法,为传承所用;义理或阐释以历史文献为中介,衍生和发挥文献少有甚至所无之“意义”,以言经典当世认知,意在创制和传播新的思想和价值。此二者于阐释的目的观、语言观和认知方式上存在巨大差异,并因其不同而对立共存,辩证统一。中国当代阐释学之建构,二者缺一不可,且要以厘清二者之间的关系为理论基础和要害。从为建构中国阐释学完备性体系的目标出发,结合当下以西方本体论阐释学为主流的阐释学实际,文章主张,建构当代形态的中国阐释学必须以汉语语言学为基本出发点,从当代训诂学汲取契合汉语阐释的方法,坚持两点论的重点论,在强调阐释的认知与真理性意义的同时,将训诂语义学摆到前沿位置,推动语义训诂与义理阐释、本土阐释学与西方阐释学的优长互补与共存共进。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2 年 10 期

关 键 词:

字号: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46(2022)05-0148-10

       训诂与义理、诠释与阐释的关系,曾有诸多讨论。训诂是否阐释,阐释是否训诂,各方意见不同,难有定论。究其所以,在语义学和阐释学框架下,弄清训为何物,阐为何物,是确定两者相异与相关的基本前提和要害。总体判断,于阐释学的整体构架内,阐释不可失于训诂,训诂是阐释的起点;阐释不可滞于训诂,训诂必达阐释。无训诂的阐释为空疏之言,无阐释的训诂为支离碎片。中国阐释学的构建,当以训诂本义之诠释为起点,以衍生新意之阐释为根本目的,最终通达义、理共识的诠释与阐释互补的完备形态。

       一、两条路线

       在中国传统阐释实践中,从来都有两个方向的努力。一个方向是,以历史文献为对象,寻找和证明文献所生所含之“本义”,以求经典原始认知,意在开显和证明对象本来面目和方法,为传承所用。另一个方向是,以历史文献为中介,衍生和发挥文献少有甚至所无之“意义”,以言经典当世认知,意在创制和传播新的思想和价值,为当下所用。前者为训诂,后者为义理,此为中国经学传统的两条路线。进一步说明,在阐释学的框架内,从目的到方法,所谓训诂,可比为“诠”。按照孔颖达的定义:“诂者古也,古今异言,通之使人知也;训者道也,道物之貌以告人也”;“然则诂训者,通古今之异辞,辨物之形貌,则解释之义尽归于此。”①务于形貌,止于异辞,足于解释,而非义理,更非大道,此为训诂之索。所谓义理,可比为“阐”。与训诂相对,义指索义理、得大道,阐释非拘于诂训,须以义理治经,阐释本心之意,并且背离经义自建系统。

       以历史的眼光看,春秋以来,训诂与义理、阐释与诠释这两条路线,共生共存,此消彼长,相互纠缠,乃至于今。从源头开始,孔孟与老庄对现象与前典的理解与阐释就有本质不同。孔子“述而不作”,孟子“以意逆志”,老子“道可道,非常道”,庄子“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开启了古代中国阐释实践和思想泾渭分明的两条路线。汉代经学高度发达,今古文之争影响后世。古文偏向于申说原始蕴含,建构“我注六经”的释义模式;今文倾心于微言大义,断章取义,构建“六经注我”的释义模式。及至魏晋,玄学名士偏好于老庄,②弃绝训诂而大张义理,所谓“言意之辨”,“言尽意”或“言不尽意”,终以“得意忘言”,“寄言出意”为上,将阐之一道推向新途。初唐,有孔颖达《五经正义》赓续古文经学传统,重训诂以反玄学。及至宋明,尤以二程与陆王为典范,穷究天地之理乃为阐释之学最高目标,所谓“摆落汉唐,独研义理”,不走“非惟训诂相传,莫敢同异,即篇章字句,亦恪守所闻”③的老路,将“心解”“自得”“脱去训诂”(黄震《黄氏日钞》卷二《读论语》)推至极端,王阳明只以良知为天理,皆非据实据经或诠或阐,“心既理”“心外无物”,或阐或释,随心所欲足矣。④由此,老庄一路走到尽头。作为转折,有清一代,朴学、考据大兴,以顾炎武、戴震为领袖,开启新篇,以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为后续,考证、金石,以至小学,登上巅峰,阐经必训诂,成为清代治学之根本。钱大昕的阐释立场可谓鲜明坚定:“尝谓六经者,圣人之言,因其言以求其义,则必自诂训始;谓诂训之外别有义理,如桑门以不立文字为最上乘者,非吾儒之学也。”⑤时过二百多年,晚清康梁发起今文学运动,民国初年的章黄“小学”,又是一番轮回,至今影响巨大。

       以上简单梳理,可明历史大势。如果以孔孟为起点,老庄之反抗,其力量与影响势均力敌,各自牵引了后世跌宕起伏的阐释史进程。西汉早期今文经学,秉承老庄旨趣,遭遇东汉末年古文经学的回击。两相斗争,成就了中国古代阐释学之模态,其主体框架与基本形态由此而现端倪。魏晋则是一次大的否定,将老庄之道推向高峰。及至宋明理学,期间虽有唐初孔颖达的反正,大势仍乃今文之天下。特别是隋唐两代佛学思想的膨胀与传播,诗学理论的高涨,所谓“移花接木”“谈禅说诗”,以至元明才子“借杯浇意”,⑥使老庄之阐如滔天潮流,势不可挡。直至明末清初,以乾嘉学派为中坚的力量,奋起批判盛行千年的心学、禅学之漏缺与霸道,以考据、金石为方法,以“返经”“正经”为目标,力举复原经典面目,极欲返回经典未被篡改的本真状态。清代大师批判“自晋代尚空虚,宋贤喜顿悟,笑问学为支离,弃注疏为糟粕,谈经之家,师心自用,乃以俚俗之言诠说经典”⑦,呼号“诚欲正人心,必自反经始;诚欲反经,必自正经学始”⑧。他们甚至认为,那种背离经典本义的魏晋、宋明之阐,是亡国之道。顾炎武指出,所谓“王夷甫之清谈”“王介甫之新说”“王伯安之良知”,乃“害政亡国”之路。⑨于是,可统称“朴学”的考据学、金石学、典章制度学大兴,“实事求是”成为基本口号。

       循此线索,尚无深入考证,其意是大致说明,从孔孟、老庄始,中国古代历两千五百年的历史,两条阐释路线、两种阐释思想,起伏与纠缠,各有特色与长短,延续不断,描绘中国古代经典学术生产的基本图景。这种起伏表明,所谓训诂与义理之究,亦所谓阐诠之道,于不同的历史时代,各有其大势,或主或次,此消彼长,波浪式的演进于学术构建之中。用辩证唯物主义的话说,就是否定之否定,波浪式前进,螺旋式上升,乃历史进程的基本规律,非人力可抗拒,在中国阐释学实践中得到证明。阐与诠的否定之否定,多个阶段,层层推进,把自己同时也把对方推向极致。否定的特征是明显的。

       其一,两者同样具备强大的生命力,在肯定自己的同时,不断培育着否定自己的强大力量。某一时代以义理或阐为上,将经典发挥到极致,就为新的训诂或诠打开空间,诠释之风必将反复,在肯定阐的意义上否定阐。乾嘉学派正是在否定宋明理学的过程中,开创远高于汉唐古文经学,今天看去也堪称完整的训诂学体系。阐与诠、义理与训诂在螺旋式上升中,生机勃发,实现学术创新与传承之用。

       其二,“否定”与“肯定”相互依存,因对方存在而本己存在。在阐释学意义上,训诂与义理缺一不可,诠释与阐释不可分割。毫无疑问,从方法论上讲,阐与诠差异巨大,以至于相互对立。所谓没有否定就无肯定,肯定在否定中实现。没有孔孟,就无老庄;没有今文经学,就无古文经学,反之亦然。⑩从具体的历史横截面看,各自都有绝对、极端甚至歪曲和荒谬的一面,但从历史全过程看,训诂与义理、诠释与阐释,两者互为动力,阐是在对诠的批判中,以自己的方式走出新路;诠是在对抗阐的斗争中,铸就完备的方法,共同成就了中国古代经学发展的全部辉煌。两者之间无先进与落后,孰高孰低之分别。全盘、极端地扬此抑彼,不是历史的、科学的态度。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