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学作为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的交会学科,在研究问题、研究方法、研究范式等方面体现出多学科交会的特点。教育研究范式因学科交会而复杂多元、交叉重叠。有学者将教育研究范式归纳为实证主义范式、解释主义范式和批判理论范式三种基本类型;[1]有学者将其归结为本质主义范式、体系主义范式、实用主义范式和批判主义范式四种范式;[2]有学者归结为思辨研究范式、量化研究范式、质化研究范式、混合研究范式四种研究范式;[3]有学者归结为科学范式、人文范式以及科学与人文范式的融通三种范式;[4]有学者归结为证实规律与阐释意义及其二者融合的教育研究范式旨趣;[5]有学者归结为经验的、体验的和逻辑的三种;[6]还有学者借用格雷(Gray,J.)对科学研究范式的划分来区分四种不同的教育研究范式,即实验科学范式、理论科学范式、计算科学范式以及将理论、实验和计算仿真统一起来的数据密集型科学范式。[7]教育研究的范式之争,根本上是源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不同立场、取向和偏重,体现为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和价值论之争。 进入技术时代,教育研究主体受到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新技术的启发已经在尝试更新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从更为宽广的学科领域吸收、借鉴研究方法,进行教育研究范式的创新。虚拟现实、元宇宙等新技术热点的出现,以及技性科学(technoscience)、实证主义未来主义(positivist futurisms)、计算社会学等的影响,“推动了一种高度探索性的新研究模式的产生”,形成了“新的强调预测性的研究方向”和“预测性文化”,[8]对未来教育的预测、想象渐成教育研究的新旨趣。在未来教育研究中,一些研究者从人文学科吸取研究资源和研究路数,在对未来教育进行可能性预测、观念性探索的时候,移植、借鉴科幻文学的思想实验方法,逐渐形成一种有别于以“定量预测”为主的第四研究范式的科幻叙事脉络和未来教育研究新范式。 一、科幻研究范式及其研究立场 我们如何观察、思考现在尚不存在的未来?“对于未来,我们没有任何可以依赖的经验,也无法形成可以依赖的知识,无法形成可靠的知识。虽然如此,我们依然可能通过非确定性的道路获得关于未来的看法,这些看法是有所依赖的,只是它所依赖的不是知识,而是具有未来可能性的系统性观念。”[9]未来教育的系统性观念既非自然现象、理论知识、计算机仿真的复杂现象,也非仪器收集或仿真计算产生的数据。我们关于未来教育的认知,本质上都是一些“具有未来可能性”的猜想、假说,它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对未知的未来教育进行“可能性”观念探索,既有的研究范式能够提供给研究者的支持是非常有限的,它们既不能为研究者提供研究经验的帮助,也无法为研究者提供观测方法的支持。研究者无法真正参与未来的自然情境中进行资料收集,也无法按照某种标准对未来教育进行量化测定它的特征数值。一些领域的学者认识到,科幻小说作为一种思想实验,在启示社会科学问题解决和理论建构等方面具有巨大的潜力,是预测科学未来和解释科学事实的有效工具[10],我们关于描绘未来的方法或多或少都是依赖科幻这种文学体裁发展起来的[11]。因此,可以将科幻作为一种研究未来的方法论工具,借鉴科幻的叙事方法对未来和现在两个时空进行交错,将关于未来的思考拉到现在,基于未来的远景思考现实问题,进而形成关于未来和当下的可能性的、非确定性的观念或理论。这种研究未来的方式与社会科学领域既有的研究范式,在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层面上存在极大的不同,思考的结果和前提条件具有与科幻小说类似的猜想性、预测性,甚至是幻想性,因此可以将其称为科幻范式。 (一)本体论层面上,科幻是一个统合性界面和总体性路径 自科学诞生起,“科学”一词就被设定了研究方法的限制,“从事经验科学的人就好像与物理世界达成了一项协议,他们说:我们保证从不使用直觉、想象等非理性能力”[12]。法伊尔阿本德(Feyerabend,P.)在《反对方法:无政府主义知识论纲要(Against Method:Outline of an Anarchistic Theory of Knowledge)》中向这种科学研究中“固定不变的和必须绝对遵守的原则”发起了挑战,提出了一条“不禁止进步的原则”:“只有一条原理,它在一切境况下和人类发展的一切阶段上都可以加以维护。这条原理就是:怎么都行。”[13]那么,是否存在一种“怎么都行”的方法或范式,可以通用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学科各个知识门类中呢?确实有这么一个地方,存在着法伊尔阿本德所提倡的“科学”类型:“在那里,卓越的非正统思想家自由发挥他们的观点,无论这些观点初看起来有多么怪异。在那里,可以进行天马行空的实验研究。这个地方叫做科幻小说。”[14]实际上,严肃的科学研究并不完全排除猜想、虚构、幻想、直觉等非科学方法,“科学其实是在无数的幻想、猜想、弯路甚至骗局中成长起来的”[15]。科幻正是在法伊尔阿本德“怎么都行”这个原理之下,从文学延伸到其他学科,以其想象、虚构方法的巨大包容性构建了一个跨越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的统合性界面和总体性路径。最为显著的是科幻与自然科学的结盟,“科幻小说自身是与科学结盟的更彻底的一种想象性创造的模式”[16],“科幻虚构是一种科学活动(或者被更为宽泛地认为的‘哲学’)的模式,就如同它是文学活动的一种模式一样”[17]。与科学的结盟,使得科幻小说的性质发生了变化,它甚至被视为一种具有科学研究价值的“应用文类”,成为科学活动、社会研究的一部分,“科幻作者跟国防部门、工业界人士、社会科学家已经被组织在一起,进行预测未来的跨学科对话和实验”[18],通过对文学边界和社会功能的延展,科幻“沟通了通俗写作、纯文学、国防政策、科技创新和社会科学等多个场域”[19],“是政治、技术、军事与文化的结合部”[20]。作为一种想象的界面或路径,科幻承担起联结自然科学研究和社会科学研究的功能。进入人工智能时代,科幻发挥出愈益重要的界面和统合作用,“越来越多的科技从业者、企业家、教育工作者、艺术家等各行各业的人,从科幻作品中汲取灵感,或者说学会用科幻的视角去重构现实”[21]。正是因为如此,以色列历史学家赫拉利(Harari,Y.N.)才称“科幻也许是当今最重要的文类”[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