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4799(2021)04-0039-09 小说作为修辞,隐含着复杂的认同关系。20世纪中期,在美国“新修辞学”兴起的浪潮中,著名修辞学家肯尼斯·博克针对亚理斯多德“说服”①式修辞定义的局限性,明确指出认同是修辞的归宿,也是修辞的手段:“修辞主体可能必须在某个方面改变受众的观点,但只有当他认同那个受众的其他观点时才能获得成功。双方在一些观点上保持一致确立了一个支点,通过这个支点修辞主体才可能改变受众的其他观点。”②也就是说,要让受众认同自己的观点,必须以修辞主体认同修辞受众的某些观点为前提,由此凸显了修辞行为的双向交易性。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1961)中不仅明确指出小说也是一种修辞,“即使是最无意识和迷狂的作家,也只有当他们使我们加入舞蹈时才是成功的”③,而且发现了小说修辞的特殊性,那就是小说修辞交流的多层性与多维性。布斯对隐含读者与叙述者及其相互关系的论述,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小说修辞认同分析层次的基本框架;与此同时,布斯也发现了小说修辞认同的多个维度:“小说中使我们感兴趣的、因而可以通过操纵技巧来获得的价值,可以大致分为三类。(1)认知的或认识的:我们具有,或可以被动地具有对‘事实’、真实的解释、真实的理由、真实的本源、真实的动因,或对关于生活本身的真实的强烈认知好奇心。(2)性质的:我们具有,或可以被动地具有要看到某种完成的型式或形式的,或体验某种性质的进一步发展的强烈愿望。我们可以把这种趣味称为‘审美的’……(3)实践的:我们具有,或可以被动地具有希望我们爱或恨、赞扬或讨厌的人们成功或失败的强烈愿望;或者说可以被动地希望或害怕人物性质的变化。我们可以把这种趣味称为‘人性的’……”④布斯虽然没有系统整合小说修辞的多层性与多维性,但其研究已经隐约指出了小说修辞认同机制的基本框架。 从小说修辞学的角度看,故事层的人物,叙事层的叙述者与受述者,以及叙述层的隐含作者与隐含读者,都是小说修辞各层面的修辞主体⑤。一方面,他们是真实作者通过修辞建构出来的存在,另一方面,他们在各自层面的修辞活动中,是具有相对独立性与主观能动性的修辞主体。人物主体(人物)、叙述主体(叙述者)、创作主体(隐含作者)这些修辞主体的建构,是小说修辞得以运行展开的必要前提,也是影响小说修辞效果的关键因素。人物之间、叙述者与受述者之间、隐含作者与隐含读者之间的认同关系,不仅是小说修辞主体得以建构与显形的路径,而且是与真实读者实现交流认同的坚实基础。从认同维度、认同向度与认同强度等方面对小说修辞的认同机制进行系统考察,可以更深入地理解小说修辞的多重主体间性,更切实地把握具体小说修辞的成败得失,更准确地评估小说文本的高下优劣。 一、认同维度与小说修辞的主体建构 与诗歌等抒情类文体中更注重个体性与细腻性的情感相比,作为叙事类文体,小说关于人的书写显然更为立体与多维。如马克思所言,“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⑥。作为社会化的存在,现实中的人必然处于政治、经济、文化等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中,并随时做出自己的认知、审美、伦理判断,其人格差异主要通过与其他主体之间的各种认同或冲突表现出来。作为生活的折射,小说修辞中的主体与现实生活中的主体相似,不同主体之间同样会形成认知、审美、伦理三个维度的认同或冲突关系。正是这些认同维度使得修辞主体得以建构与显形。 (一)认同维度与故事层人物主体的建构 在故事层面,人物作为小说故事的载体,总是现实生活中的人(或动物)的投影,具有一定的模仿性⑦。人物主体的外貌、服饰等外在物质形态,固然是表现人物特征的重要手段,但小说人物主体塑造的核心,还是其精神结构。而人物主体的精神结构,不可能独立地得到呈现。哪怕是一个人的独角戏(如卡夫卡的《地洞》),也存在着主体的裂变,也就是分裂成主我与客我。不同主体之间的冲突或认同,不仅构成了小说情节发展的动力,而且使得主体的人格特征得以建构与显形。 人物主体精神结构的基础,就是认知维度的认同(或冲突)。人物主体不仅有天资的差异,更有后天经验阅历的差异与知识储备的差异,这些差异决定了人物主体的认知方式,成为人物主体显形的基础。《祝福》中“我”与祥林嫂关于魂灵与地狱的对话,显示出人物主体之间各方面的认知差异,而双方寻求认同的失败,正体现出各自认知的局限。《故乡》中少年闰土与少年的“我”及中年闰土与中年的“我”之间关系的翻转,同样与认知维度密切相关。少年闰土因为捕鸟的实践经验而在少年的“我”面前获得认知优势,而中年闰土的务农经验在“我”的认知体系中已经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以至于双方都只能保持沉默,认知的差异划定了人际关系的鸿沟。 认知维度是人物主体展开沟通的前提与基础,但并不一定是影响认同关系的决定因素。人物的感受模式与审美取向,可以说是决定认同成败的核心要素。少年闰土与少年的“我”之间,虽然存在着认知的鸿沟,但双方无功利的游戏态度,对生活的审美化观照方式,使得二者之间实现了感受的共鸣。而中年的“我”与中年闰土,对生活的感受已经完全不同,由此也就没有了实现相互认同的平台。在解放区小说(如《暴风骤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土改工作队员与当地百姓之间,同样有着明显的认知差异,但他们通过使用当地百姓的语言,认同百姓的生活方式与感受方式,由此获得了百姓的认同。沟通的成功或者失败,都凸显出人物主体之间审美维度的重要性。